第十一回 蔡玉奴避雨撞淫僧
事到頭夾不自由,水流化謝兩休休。
齊女守符沉巨浪,綠珠仗義墜危樓。
大美虞姬全節義,卻嫌蔡琰事羌酋。
王嫡背棄千金体,西子傾吳一旦休。
話說關西一個經紀,喚名蔡林。到了二十歲上,方才娶得妻子,叫名玉奴。年紀恰正二十歲。生得有七八分容貌,夫妻二人十分眷戀。這玉奴為人柔順聰明,故此蔡林得意著他。其年玉奴母親四十歲,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壽。丈人王春留他夫妻二人陪眾親友吃酒。過了兩日,蔡林作別岳父母,先自歸家。留妻子再在娘家住几日來便了。玉奴道:“你自歸家做生意,我過兩日自己回來,不須你來接我。”蔡林去了,玉奴又在娘家耍了兩日,遂別了父母,竟往家取路而回。未及行得里余,只見:
狂風急至,驟雨傾來。杏花遍野,正好農忙。水綠平堤,不妨魚鈞。是吾為政,閑中遣婢梳頭。于物無妨,臥里看妻煎藥。酒因病禁,詩為愁吟。黃鵬被徑,雙雙跳入深枝。白鴛翩遷,一一獨宿寒諸。隔林曉梵,稍欣寺有殘僧。比屋晚炊,且喜巷無飢婦。童子支吾以烹茶,道人研殊而點易。書卷為巢,陸放翁之作記。燈光如月,魯男子之閉門。漏添海水,滴官漏之長宵。鐘響寒山,到客船而夜半。行人盡避于人家,游客忙投于酒市。
玉奴見雨來得大,連忙走入一寺中,山門里机上坐著,心下想道:“欲待轉到娘家,又不能。欲待走到夫家,路尚遠。又無船只可通,那有車輪到此。”悶得慌張起來,進退兩難,如何是好。初時還指望天晴雨收,不想那雨傾盆一般倒將下來。那平地水深數尺,教這孤身婦女怎不愁煩。不想,一時天色晚了。玉奴無計可施。左右一看,見金剛腳下盡好安身,不免悄悄躲在此處,過了今宵,明日再行,竟自席地而坐下。
須臾,只見寺里兩個和尚,在傘下拿盞燈籠走出來閉山門。把山門拴了,在兩邊一照,玉奴無處可藏,忙走起來道個万福道:“妾乃前村蔡林妻子,因往娘家而回,偶值大雨,進退不能,求借此間權歇一夜。望二位師父方便則個。”原來這兩個和尚,一個喚名印空,一個喚名覺空,是一對貪花好色的元帥。一時間見了一個標致青年的婦人,如得了珍寶,那肯放過了他。那印空便假意道:“原來是蔡官人的令正,失敬了。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,与我二人十分契厚的好友,不知尊嫂在此,多有得罪。如今既得知了,豈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道理,況尊嫂畢竟受飢了,求到小房素飯。”玉奴道:“多承二位師父盛意,待歸家与拙夫說知,來奉謝便了,只求在此權坐,余不必費心。”覺空道:“你看這地下又有水進來了。”印空道:“少頃水里如何安身,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,不必推卻了:”印空道:“師兄你拿了傘与燈籠,我把娘子抱了進去便了。”言之未已,便向前一把抱了就走。玉奴叫道:“師父,不可如此,成何体面,”他二人那里听著,抱進了個淨室,推門而入。已有一個老和尚先与兩個婦人在那里頑耍。覺空叫:‘師父,如今一家一個,省得到晚來奪。”老和尚一見,道:“好個青年美貌的人儿,先与我師父拔個頭籌。”那二空那里肯,竟把玉奴擎倒,在禪椅上,松他紐扣,退他繡鞋。覺空掀住,印空挺著小和尚往里一湊,一把抱住就弄。玉奴掙得有气無力,再三求饒,那里睬他。玉奴無奈,到此地位,動又難動,雙眼干忍著含怒,揩著兩淚,憑他弄了。印空拔了頭籌,覺空又上,老和尚上前來爭,被覺空一推,跌個四腳朝天。半日爬得起來,便叫那兩個婦人道:“兩個畜生不仁不義,把我推上一交,你二人也不來扶我一扶。”一個婦人道:“只怕跌坏了小和尚。”那一個道:“一交跌殺那老禿驢。”三個正在那里調情,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,痴痴迷迷,半響開口不得。二空放他起來,玉奴穿了衣裙,大哭起來。
兩個婦人上前勸道:“休要愁煩,你既來了,去不得了。”玉奴道:“我如今丑已出盡,只索便了,如何去不得?”二空道:“我這佛地上是沒邊沒岸的世界,只有進來的,那里有放你出去個道理。你今日遇了我二人,是前世姻緣,從今死心塌地跟著我們。你要思想還家,今生料不能了。”玉奴道:“今晚已憑二位尊意了,明早千万放奴還家,是師父恩德。”連忙拜將下去。三個和尚笑將起來道:“今晚且完宿緣,明且再云。”忙忙打點酒食,勸他吃。玉奴敢怒而不敢言,只不肯吃。兩個婦人再三勸飲,沒奈何,只得吃了几杯。兩個婦人又道:“奴身俱是好人家儿女,也因撞著這兩個賊光頭,被他藏留此處,只如死了一般。含羞忍恥,過了日子,再休想重逢父母,再見丈夫面了。”玉奴見他們這般一說,也沒奈何,想道:“且看后來再說。”
且說這老和尚名叫無礙,當晚便要与玉奴一睡。覺空印空各人摟了一個進房去宿,無礙扯了玉奴進房,沒法說了,只得從他完事。后來三對儿每日夜捉對儿飲酒指鬧儿宿。
過了几日,那蔡林不見妻子還家,往丈人家接取。見了岳父母道:“玉奴為何不來見我?”玉春夫妻道:“去已八日矣。怎生反來討妻子。”蔡林道:“几時回來!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窮人,見女儿有些姿色,多因愛人財禮,別嫁了。”玉春罵道:“放屁,多因是你這畜生窮了,把妻子轉賣与人去了,反來問我討人。”丈母道:“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儿,反來圖賴。”便呼天槍地哭將起來。兩邊鄰舍听見,一齊來問,說起原故,都道:“果然回來了,想此事畢竟要涉訟了。”遂一把扭到縣里叫起來。
太爺听見,叫將進來,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訴,太爺未決。王春鄰舍上前,一口儿齊道:“果系面見,回蔡家去的。”蔡林稟道:“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儿,只得數椽小舍,就是回家。豈無鄰舍所知。望老爺發簽提喚小人的鄰人一問,便知詳細。”知縣差人拘蔡家鄰舍來問,不移時,四鄰皆至。太爺問:“你可知蔡林妻子几時回家的?”那四鄰道:“蔡林妻子因他丈人生日,夫婦同往娘家去賀喜。過了几日,見蔡林早晚在家,日間街坊生意,門是鎖的,并不曾見他妻子,已有半月光景門是鎖的。”王春道:“老爺,他謀死妻子,自然賣囑鄰居,故此為他遮掩。”知縣道:“也難憑你一面之詞。但王春告的是人命事情,不得不把蔡林下獄,待細訪著再審。”登時把蔡林不由分說,竟扯到牢中去了。那兩邊鄰舍与王春一齊在外,不時听審。這蔡林生意人,一日不趁,一日無食的了。又無親友送飯,難道在監餓死不成。還幸喜手藝高強,不是結网挽人去賣,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,按下不提。
且說玉奴每日囚于靜室,外邊聲息不聞,欲待尋個自盡,又被兩個婦人勸道:“你既然到此,我你一般的人了。尋死,大夫父母也不知道,有冤難報。且是我和你在此,也是個緣分,且含忍守著,倘有個出頭日子,亦未可知。倘你府上丈人、女婿尋你之時,兩下推托,自然涉訟。倘你一死,終無見期,可不夫父二人終沉獄底,怎得出頭!還是依奴言語為上。”玉奴听了,兩眼流淚道:“多謝二位姐姐勸解,怎生忍辱偷生,便不知這個什么寺,有這般狠和尚?”一個婦人道:“奴家姓江,行二,這位是郁大娘,我是五年前到此燒香,被老和尚喚名無礙,誘人靜房,把酒洒于化糕內吃了几條,便醉將起來,把我放倒床上,如此。及至醒來,已被淫污了。几次求歸,只是不容。那兩個徒弟,面有麻點的,叫名印空,另號明月,就是先奸你的,后邊這人叫做覺空,別號清風,我來時,都有婦人的,到后來病死了一個,便埋在后面竹園內了。又有二個,也死了,也如此埋。這郁大娘也是來燒香,被明月清風二禿,推扯進來,上了路。便死也不放出去了。這寺名雙塔寺,有兩房和尚。東房便是這里,聞西房又是好的,如今說不得了。我們三個儿,且含忍者,或者惡貫滿盈,自有個報應在后。”正說間,只見二空上前,摟摟抱抱,把三個婦人弄得沒法。正是:
每日貪杯又宿娼,風流和尚豈尋常。
袈裟常被胭脂染,直裰時聞花粉香。
按下不提。
且說覺空一日,正在殿上閑耍,只見一個孤身婦人,手持香燭,走進山門里來。覺空張了一雙餓眼,仔細一看,那婦人年紀有三十五六了,一張半老臉儿,且是俏麗。衣衫雅淡,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极。舉著一雙小小腳儿,走進殿上拜佛燒香點燭。拜了几拜,起來道:“請問師父,聞知后殿有個觀音圣像,卻在何處?”這一問,搔著覺空痒處,便想道:“領到那邊,三個又奪。付之偏僻,這一個儿也不妨。”忙道:“小娘子,待小僧引導便是。”那田寡婦只道他是好心,一步步直入煙花寨。進了七層門,到一個小房,果有圣像,那田氏深深下拜。覺空回身把七層門都上了拴,走將進來。田氏道:“多蒙指引,告辭了。”覺空道:“小娘子,里邊請坐待茶。”田氏道:“不敢打攪。”覺空說:“施主,到此沒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。”田氏道:“沒什布施,決不敢扰。”覺空攔住回路,那里肯放。田氏只得又走一房,极其精雅,桌上蘭桂名香,床上梅花紙帳,只見覺空笑嘻嘻捧著一個點心盒儿擺下,又取了一杯香茶,連忙道請。田氏道:“我不曾打點香錢奉送,怎好無功受祿。”覺空笑道:“大娘子不必太謙,和尚家的茶、酒,都是十方施主的,就用些,也不費僧家的已鈔。請問大娘子高姓?”田氏道:“奴身姓田,丈夫沒了七年了,守著一個儿子,到了十五歲了,指望他大來做些事業,不想上年又死了,孤身無倚,故來求佛,賜一個好結果儿。”覺空笑道:“看大娘子這般美貌,怕沒有人求娶你!”田氏不答,不期吃了几條化糕下去,那熱茶在肚里發作起來,就是吃醉了的一般,立腳不住,頭暈起來道:“師父,為何頭暈眼花起來?”覺空道:“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,此是無人到來所在,便在小床一睡如何?”田氏想了道:“中了禿子計了。”然而要走,身子跌將倒來,坐立不住,只得在桌上靠直。那禿賊把他抱了,放在床上,田氏要掙,被酒力所困,那里遮護得來!只得半推半就儿,順他做作。那禿賊解開衣扣,褪下小衣,露出一身白肉,喜殺了賊禿,他便恣意儿干將起來:
怨鶴离鸞,狗禿漯魚,渴鳳妖嬈,初起半推半就,漸漸越湊越騷。初然花心蜂采,后來雨應枯苗。上下的光頭齊動,東西的兩奶頻播。白腿架僧肩,竟似爪邊兩藕,光頭擂主乳運如蒲撞雙飄。問一聲大娘子這般可好,答一聲好師父手段直高。大娘子不耐煩,云停雨住。小賊禿正暢美,莫要喬妝。弄得落紅滿地無人掃,只怕深夜柴門帶月敲。
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,道,“師父,我多年不曾如此,今日遇著你這般有趣,怪不得婦人家要想和尚。你可到我家常來走走。”覺空事完,放起田氏道:“你既孤身,何須回去,住在此處,可日夜与你如此,又何須擔惊害怕。到你家來,倘然被人看出,兩下羞臉難藏,如何了?”田氏道:“僧房無內外,倘被人知,這也是一般。”覺空道:“我另有外房,這問臥房,是极靜的幽室,人足跡不到的所在,誰人知道!”田氏道:“如此也使得,待我家去,取了必用之物到此,方可盤桓几時。”覺空間道:“是什么必用之物?”田氏道:“梳妝之具,必不可無。”覺空開了箱子,取出几付鏡子、花粉、衣服、悉是婦人必需之物,又掇出一個淨桶道:“要嫁女儿,也有在此。”田氏見了一笑,把和尚照頭一扇子道:“看你這般用心,是個久慣偷婦人賊禿。”覺空笑道:“大娘子也是個慣養漢婆娘。”田氏道:“胡說。”覺空道:“既不慣,為何方才將扇子打和尚。”兩個調情得趣,到午上,列下酒肴二人對吃,摟抱親嘴,高了興便干。覺空只守了田氏,竟不去爭那三個婦人了。印空知他另有一個,也不來想,他把三個輪流奸宿一夜。
該玉奴陪無礙歇,玉奴因思家心切,只是一味小心承順,以求放歸,再不敢一毫倔強,以忤僧意。這無礙見他如此,常起放他之心,然恐事露,在敢而不敢之間。到上床之際,又苦苦向無礙流淚。無礙說:“不是出家人心腸更毒,恐一放你時,倘然你說出原因,我們都是死了。”玉奴道:“若師父肯放奴家,我只說被人拐到他方,逃走還家的。若說出師父之事,奴當肉在床,骨在地以報師父。”無礙見他立誓真切,道:“放便放你,今夜把我弄個怏活的,我做主放你。”玉奴喜道:“我一身淫污已久,憑師父所為便了。”無礙道:“你跨上我身,我仰趴著,你弄得我的來,見你之意。”玉奴就上身跨了,湊著花心研弄,套進套出,故意放出嬌聲,引得老和尚十分興動,不覺泄了。玉奴扒下來道:“如何?”無礙道:“果是有趣。”到五更,還要這般一次儿送行。玉奴道:“當得。”玉奴倒摟了無礙,沉沉睡了。一到五更,玉奴恐他有變,把無礙推醒,又弄將起來。無礙道:“看你這般光景,果然要去了。”玉奴道:“只求師父救命。”須臾事完,玉奴抽身,穿了衣服,取了梳具,梳洗完了,叫起了無礙。無礙一時推悔不得,道:“罷,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只是從有到此的,決無生還之理,万万不可泄漏。”玉奴忙拜下去:“蒙師父釋放,豈敢有負盟言。”無礙便悄悄儿領玉奴,一層層的到了山門,開得一扇儿道:“你好好去罷。”玉奴認得前路,竟奔夫家。這無礙重新閉上山門,一路儿重重關上,再不把玉奴在他們面前說起。
且說玉奴走得到家,天已微亮,把門一看,見是鎖的,卻好一個貼鄰起早往縣前公干,見了玉奴,吃了一惊道:“蔡娘子,你在何處?害丈夫坐在監里。”這王奴見說丈夫在監里,扑漱漱地吊下淚來道:“奴今要見丈夫,不知往那一條路去。”那鄰居道:“我今正要往縣前,可同我去。”二人取路而行,一路上,將二空之事,一一說了。不覺已到縣前,領他到了牢中,蔡林見了妻子,吃了一惊道:“你在那里?害我到此地位。”玉奴將所事一一說了一遍,滿獄通恨那二空。登時禁子上堂稟知,取出蔡林夫妻一問,這玉奴將前項事一一訴明。縣公大怒道:“他寺中共有几房?”玉奴云:“聞有東西二房,西房是好的,實不知詳細。”知縣把二人帶起,喚打轎,竟往雙塔寺而來,寺里嗚鐘迎接,知縣竟到東房,分付把房頭細搜。公人一齊打進,一層層打得個透徹,拿出三個婦人,三個和尚,兩個道人,三個行者。道:“內中都搜到,并無人了。”知縣又著人到竹園內掘出兩個婦人尸首來。縣公又到西房,叫搜,只見几個青年讀書的秀才,俱是便服道:“老父母,東房淫污不堪,久恨于心,今蒙洞燭,神人共喜。這西房門生們在此攻看書史,實是清淨法門。門生向時有感,有俚言八句為証:
東房每夜擁紅妝,西舍終宵上冷床。
左首不聞鐘磐響,西廂時打木魚忙。
東廚酒內腥膻气,此地花燈馥郁香。
一座山門分彼此,西邊坐也善金剛。
縣公看罷道:“諸兄見教,也罷。”
忙把左右喚轉回衙,竟上公堂道:“郁氏,他怎生騙你到他房內?”郁氏道:“老爺,婦人到寺燒香,被明月清風二禿蠻推緊扯,到他內房強奸了,再也不放出來了。”玉奴恐江氏說出無礙情由;便道:“老爺不須細問,都是二禿行為,与這老和尚一些無干。婦人若不是老僧怜放,就死在寺中也無人知道。”江氏會意道:“老爺,就是埋尸也是印空覺空二人。”縣公問明道:“把無礙釋放還俗。把兩個婦人尸首著地方買棺收殮。江氏、郁氏、田氏,俱發宁家。道人,行者各歸原籍。把東房產業著西房管下。出銀一百兩,助修城池。發放蔡林夫妻到岳丈家說明此事,以完結案。把二空各責四十板定了斬罪下獄,以待部文。”取決判曰:
得雙塔寺僧覺空、印空,色中餓鬼,寺里淫狐。見紅粉以垂涎,睹紅顏而咽吐。假致誠而邀入內,真實意而結同心。教祖沙門,本是登岸和尚。嬌藏金屋,改為人幕觀音。抽玉筍合堂,禪床竟做陽台之夢。托金蓮舒情,繡塌混為巫楚之場。鶴入風巢,始合關雎之好。蛇游龍窟,豈無云雨之私。明月豈無心,照孀閨而寡居不寡。清風原有意,入朱戶而孤女不孤。并其居,碎其軀,方足以盡其恨。食其心,焚其肉,猶不足以盡其辜。雙塔果然一塌,兩房并做一房。婦女從此不許入寺燒香,丈夫縱容,拿來一一并治罪。
判訖,秋后市曹取決。那几家受他累的,把他尸首万千碎剮,把他光頭登時打得稀爛,正是:
只道伽藍能護法,誰知天算怎生逃。自古不禿不毒,不毒不禿,惟其頭禿,一發淫毒。可笑四民,偏不近俗,呼禿為師,愚俗反目,吾不知其意云何。
總評:
天下事,人做不出的,是和尚做出。人不敢為的,是和尚敢為。最毒,最狠的,無如和尚。今縉紳富豪,刻剝小民,大斗小稱,心滿意足。指望禮佛,將來普施和尚。殊不知窮和尚,雖要肆毒,力量不加,或做不來,惟得了施主錢財,則飽暖思淫欲矣。又不知奸淫殺身之事,大都從燒香普施內起禍。然則普施二字,不是求福,是种禍之根。最好笑當世縉紳,所讀何書,尚不知异端二字儿,今白蓮、無為、天主等教是亂天下之禍根也,戒之,戒之。
第十二回 汪監生貪財娶寡婦
富貴從來不自由,何須妄想苦貪求。
庸愚痴蠢朝朝樂,伶俐聰明日日憂。
彭祖年高終是死,石崇豪富不長留。
人生万事皆前定,勉強圖謀豈到頭。
話說嘉興府秀水縣,有一個監生,姓汪名尚文,又號云生,年長三十歲了。他父親汪禮,是個財主,原住徽州,因到嘉興開當,遂居秀水。那汪禮有了錢財,便思禮貌,千方百計要与儿子圖個秀才。爭奈云生學問無成,府縣中使些銀子,開了公折便已存案,一上道考,便掃興了。故此汪禮便与他克買附學名色,到南京監里納了監生,倒也与秀才們不相上下。就往南京坐監。不期這年五月間,時疫相染,這汪禮夫妻并云生妻子,一齊病起,三人相繼而亡。家人們一面治棺入殮,一面飛也報到南京。云生得知這個消息,大哭起來,登時出了丁憂文書,即日起身赶到家中,撫棺痛哭,遂有詩曰:
哭罷爹來哭罷娘,妻儿哭得更悲傷。
其間孝順和恩愛,都在哀中見肚腸。
此時便開喪追荐,一應喪儀已畢,出棺安葬。凡事皆完,歸家料理,把當中盤過,停了當業,只听取贖。
云生為人不比汪禮,是個酸澀吝嗇之人,故此銀子只放進不放出,俗語叫名挾殺雞,放放恐飛了去。這般為人,豈能受享。那家人們一日只給白米六合,丫環小使只給半升,如此克減,那食用之間,一發不須講起。有人背后寫了四句詩儿,粘在他的大門上,云:
終朝不樂盾常皺,忍飢攢得家貲厚。
錙銖舍命与人爭,人算通時天不湊。
云生見了,大笑起來,也寫四句貼在門上道:
生平不肯嫌銅臭,通宵算計牙關斗。
楊子江潮翻酒漿,心中只是嫌不勾。
言后,人人曉得他是個澀鬼,遂取一個渾名“皮抓篱”。言其水筲不漏之意。這云生一發臭吝起來。恰好一日坐在家中,此時光景,那天起一陣狂風、烏云四合,登時下起雨來:
但見云生東北,霧起東南。農人罷其耕作,旅人滯其行裝。萎妻芳草,思楚國之王孫,淡談清風,望漢桌之神女。蓋已預惊蚕病,何言特為花愁。而已足不見園推,案久無招飲帖。心忘探節,閉門听斷插天歌。焚云香而辟濕,燒蒼術而收溫。懶惰稱意,行客怀愁,閉門且讀閑書,安忱。恍如春夢。
這雨直落到傍晚,越覺大了。云生見天晚,雨大,自己同了兩個家人出來閉門。只見門樓下歇著一乘女轎,中間坐一個穿白的婦人,又見一個后生帶頂巾儿,也穿素服。又有兩個家人,扛著一架食羅。那后生見了云生出來,知是主人,連忙上前施禮道:“只因避雨攪扰尊府,實為罪甚。”云生答曰:“不知尊駕在此,有失迎候,里邊請坐才是。不知足下,尊姓大名。”那人道:“小弟姓王,名喬,轎里邊的是舍妹。因舍妹夫華子青不幸過世,今日正是三周年。与舍妹同往墳上祭奠,不想回來遇了這般大雨,一時間路遠又去不得。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錢去尋一時空屋,借歇一夜,明早便行。不知尊府可有這樣一間空房儿么?”云生想道:“有三百文錢便留他歇一夜,落得趁他的。只恐他這几個人要酒飯吃起來,倒不好了。”便道:“就有空屋,晚間炊煮未便。”王喬便道:“食羅內,酒飯都有,只要借間空所便是。明日黎明就行。”云生道:“這般大雨。不便出門去尋,若不棄草舍,不著權宿一宵如何?”王喬忙道:“若得如此,實為陰德了。”忙取了三百文錢,送与云生。云生說:“豈有此理,兄倒俗了,決不肯受。”王喬說:“若尊處不收,小弟亦不敢相扰府上也。”云生見他如此說,便道:“既如此,權收在此。”吩咐快抬了大娘子,到后廳上坐。云生同王喬到后廳,重新施禮。轎儿里走一個嬌嫡嫡青年美色婦人。上前施了一禮,云生回揖,連忙把眼看他:一雙小腳穿著一雙白綾鞋儿,真如小小一辨玉蘭花儿,心下十分愛极。又把臉儿一看,生得:
芙蓉為面柳為腰,兩眼秋波分外嬌。
云裳輕籠身素縞,白衣大士降云宵。
那隨來的家人,連忙食羅中取出一對大燈燭,著汪管家點在堂前,擺下兩付酒盒,男左女右,請云生坐了。云生假意不上,王喬一把扯定不放。云生坐在下邊,与王喬對飲,這王氏自己吃了几盞,將酒肴散与家人轎夫去了。云生見王氏吃完,忙吩咐打點被褥,在西邊側房与王氏歇了。這王喬与云生答話儿吃著,云生問道:“令妹丈在日作何事業?”玉喬道:“說起也話長:先妹夫在日是個快活人,只因他父親在日,掙下万頃田園与他,不期五年之間,他父母都亡了,并無枝葉。先妹夫想起家緣,年將三十尚無子嗣,又無宗枝承立,倘然無了后代,這家緣丟与何人!只為儿女心急,把這性命來弄殺了。如今只丟下舍妹,今年才得二十五歲,怎生守得到老。即使到老,這家私又無人承召,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,以后,要尋一個有造化的丈夫,送他這個天大家緣。”云生听了這几句話,就是螞蟻攢了他心一般,登時痒將起來道:“誰人做主嫁他?要用多少財禮?”王喬道:“財禮誰人受他的,也沒人作主儿。是小弟倒要隨舍妹去的。這些田地產業,從先妹夫去世,都是小弟收管,那人上拖欠,也須小弟催征。故此小弟也要同去。”云生笑道:“小弟失偶。尚未續弦,若是不嫌,求兄作伐如何?”王喬道:“原來未有令政,只是舍妹貌丑,恐沒福消受府上這般受享,若果不棄,小弟應承是了,不須一毫費心,只要擇個日辰,小弟送來便了。”云生道:“承兄金諾,不知令妹心下如何。”王喬說:“放心,都在小弟身上便是。”云生大喜,倒把酒儿勸著王喬,吃到三更方才兩下安歇,各人俱睡了不提。
到了次日,王喬借出妝具,男女各各穿戴完了,正等作謝起身,只見云生連忙出來施禮留坐。王氏不肯坐,作謝上轎竟行。云生見王氏去了,道:“王兄,親事敢是不妥么?”王喬道:“正是妥了,不好在此坐得,只求個吉日,小生自來。”云生曰:“日子已揀了,只是待慢,怎好又唐突。”王喬道:“兄倒不消如此,既是愛親做親,不須謙遜,吩咐那一日是了。”云生說:“三月十五是個陰陽不將黃道吉日,還是到何處迎親?”王喬道:“往水路來,只在水西門外也,不多几步了,待小弟先來通問便了。”云生扯往,留吃早飯。王喬道:“舍妹等久了,后來正要在府上打憂,何必拘拘如此。”云生假脫手儿收了,送出大門。那兩個家人抬了食籃,隨著去了。
云生進到內房,想了一會:“好造化,一個銅錢也不破費,反得了三百文,又吃了他半夜酒,又送個花枝儿一般的美人,還有偌大家緣,實是難得。想我命中該是這般,那富貴便逼人來了。
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,云生想道:“今已及期,只是那王兄又不見,又不知他家住在何處。那日失算了,著一個人隨他去認了住場,方有下落。如今若是不來,只好空歡喜一番。心下悶悶不樂,走進走出,心中不安。直待午后,只見王喬穿了新衣,走入門來。云生見了,就是見了寶一般,慌忙走下階來,拱到堂上,相見坐下。云生道:“小弟正在這里自悔前番不曾著一小作送到府上,今日欲去相請,無由而來,重蒙再降,使小弟不安之甚。”王喬道:“船住水西門了,不知是那一個時辰。”云生道:“日沒酉時,是金匾黃道。”即時吩咐手下,打點迎婚之事。心想諸凡要省事,到其間未免要用銀子,不怕你肉割了,一時間,時辰已到,把新娘抬至堂上。下轎拜了天地神祗,化了紙馬,揭去扇中,露出那花容月貌,愈加比前番嬌媚了几分。
品貌婷婷裳似云,翠眉淡淡點朱唇。
一雙俊眼含嬌媚,三寸細蓮半捻春。
云生見了,魂飛天外。須臾抬進八個皮箱,十分沉重,排在房中。云生算計,并不請著親鄰,只与王喬兩夫妻合著一桌酒,就在房中坐飲,吃到二更,王喬辭了,下樓去,送在書房中宿下。新郎新婦,未免解衣就枕:
只見二人雖舊,兩下重新。一個駕鶴乘鸞,一個攀龍附鳳。一時間,巫雨會襄王。片刻問,彩云迷是虫。金蓮高駕水津津,不怕溢藍橋。玉筍輕抽,火急急那愁燒襖廟。口對口,舌尖儿不約而來。腿夾腿,那活儿推來又去。久已离變;今夜不能罷手,向成渴鳳,何時方得能丟,雖然交淺,實是情深。
直至五更方才著枕。次日,梳洗已畢,王氏將八箱之匙,齊開与云生逐件件看過。衣服首飾,金寶珠王,滿滿八箱。又將田地原契,一并与云生收下。云生心暗歡喜,也將前妻箱鑰交付王氏,并自己積下三千余兩亦交付妻子收下。有此夫妻二人,如魚似水,步步不离,好生恩愛,正是:
守已不求過分福,安居惟樂自然春。
這王氏嫁到汪家,將五十日,恰遇端午佳節。汪云生只是家常淡飯,并不設酒做節。王氏只暗地一笑,便道:“聞知煙雨樓上,看龍船极是美觀,我心中要去看一看,你可肯么?”云生想道:“去看未免又要破費几錢船錢,”只因心愛了,他吝嗇不得,道:“使得。”即時吃了午飯,夫妻二人,上船去看。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。王氏將匙鑰都付与王喬收了,一船直至煙雨樓前,上岸登樓一望,但聞金鼓之聲震惊數里:
梅天歇雨,萱草舒花,畫鼓當湖,相學魚龍之戲。彩舟竟渡,咸施爵馬之儀。旗影如云,浪花似雪。上下祠前,戲紙去來。湖上謳歌,于是罷市。出觀皆為佩蘭寶艾,登舟遠泛,無非疊翠偎紅。桅子榴花,并倌同心之結,香囊羅扇,相遺長命之絲。短笛橫吹,相傳吊古。青娥皓齒,略不避人。分曹得胜,識為西舍郎君。隔葉聞聲,知是東鄰女伴。杏子之衫,污洒藕絲。作攬望船,檢點繁華,午日歡于上已。殷勤寄省,昔年同是阿誰。而樹里樓台,列戶皆懸蒲艾。堤邊羅綺,無心更去秋千。待月愿遲,听歌恨短。及時行樂,故從俗子,當多睹貌相歡;蓋忘情者或寡。已乃逸興漸閑,纖謳并起。將歸繡榻之中,卻望銀塘之上,草煙罷綠,蓮粉墜紅。驢背倒騎,白酒已熏游客。渡頭上火,黃昏盡送歸人。載還十里香風,閑卻一鉤新月。于時,龍歸滄海,船泊清河。可惜明朝,又是初六。
云生看罷,与王氏下樓上纜。搖到家來,已是黃昏時候。王喬早已接著,進了中堂,完了一日之事,不提。
不覺光陰似箭,看看過了中秋,又是重陽節過,十月來臨。云生与王大舅云:“目今將收晚稻時間了,明日煩勞尊舅,往租戶家一行,先收早米也好。”王喬云:“我已計議定了,只在早晚同妹丈一行。方好。”云生道:“使得。”王喬晚上与妹子說明此事。次日,王喬道:“妹丈他日且慢去,待小弟先去一看,若是時候,方可同去。不然何苦跋涉一番。”云生說:“有理。”王喬去了一日方回道,“明日同妹夫且去。已是將次了,遂連晚雇下一只小船,明早同行便了。”次早,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飯,与丈夫哥子吃了,下船一路往海鹽而行。船至曹王廟,王喬道:“住了船。”与云生說:“妹丈,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,等我先去一看,我來按你同去便了。”云生說:“大舅,你先去,我就來便是。”王喬去了,云生上岸閑行,步到曹王廟前,只見台上演戲。云生近前一看,演的是《四大痴傳奇》,正好盧至員外与妻子唱那《懶畫眉》道:
几時得奇珍异寶万斯箱,金玉煌煌映畫堂。珍珠珊若垣垣牆,夜明珠百斜如拳樣,七尺珊瑚一万雙,一怎能勾巴清寡婦守中房,倚頓陶朱販四方。烏孫阿保收牛羊,石崇王愷開銀當,刁民豪奴千万行。
那虞至妻子凍餒難當,唱与盧至听道:
我笑你蠅頭場上履水霜,馬足塵中曉夜忙。你一生衣食兩周張,妻儿老少遭磨瘴,那里有金腳銀棺葬北廊。
那盧至回唱与妻子听道:
一生錢癖在膏盲,阿堵須教達臥床。便秤柴數米有何妨,那飢寒小事何足講,可不道惜糞如金家始昌。
卻好里邊孩子飢得哭起來,那妻子听見道:“員外听見么?
那嗷數黃口亂飢腸,你百万陳陳貯別倉,便分升斗活儿娘,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孽帳,今世須當剜肉償。
盧至回唱道:
我豈是看財童子守錢郎,只是來路艱難不可忘。從來財命兩相當,既然入手宁輕放,有日須思沒日糧。
云生看得大眼直。看完了,天色已黑。回到船中,問家人:“王大舅曾回來么?”家人道:“竟不見來。如今天色已晚了,還是怎的?”云生道:“自然住在此處等他。”一面收拾些晚飯吃了,就睡在船中。大早起來,還不見到。家人說:“大舅還不見來,船中柴米也無,怎生是好?”云生想道:“此時不來,不知是何意思,欲待要等,奈無柴米在船,不若且回去再取。”登時把船搖轉,回到家中,走進里邊。只見女使們報道:“大娘今早不見在房里,往四處相尋,后門都開了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”云生吃了一惊,忙上樓來,一看箱籠全無,搬一個盡情絕義,并無一物存留。云生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,中了計也。”雙腳一跌,扑漱漱吊下淚來道:“容易掙得這個家私,一旦付之無有,實好苦也。”家人背地皆說:“日常間半文不使,如今被婦人騙去,真真可惱。”正方只見射上一張字紙,上寫道:
憶昔清明遇雨,遂爾逢君,幸結三生,永諧百歲。夫唱婦隨之念宁無,時序關心,午節欣逢吝治。一厄濁酒,半文不費,竟圖万頃良田。棄妻雖有七出之條,背夫豈無三尺之法。借宿一宵,奉錢三百。身賠七百,也得千金。妾為媚色綠珠,君實謀財強盜。罪系一般,法分輕重。妾學西子邀游,君似亡羊于歧路。想君此際宁無淚寒。再休想錢過北斗,恐番成身葬南山。勸君耐煩,幸無嘆息,只有香餌鈞魚,那見無餌釣鱉。大膽打番芝麻,再莫糖餅刮削。
云生看罷,自悔道:“原來我惜了錢財,逢時過節,競不說起。若得依先還我家私,我便朝朝夜夜元宵,我也情愿了。”那街坊上人,大為痛快,又做一支《挂枝儿》唱著:
皮抓篱水筲汲得漏,進一文積一文,著甚來由,家私積得真丰厚。猶自貪心重,惹得個女風流,指望他万頃田園也,反弄得空雙手。
總評:
自古道:得便宜處失便宜,又道:貪字是個貧字。云生吝嗇成家,實為色欲所迷,終為艷婦所誘,番成苦夢,堪動一笑。
第十三回 兩房妻暗中雙錯認
風景從來說古杭,青山綠水足徜徉。
烹羹燴玉年年脆,蘆桔含花處處香。
教妓樓高春艷冶,夢儿亭古月蒼茫。
畫船載得春歸去,爛醉佳人錦瑟傍。
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,有兩個土財主,一個姓朱,名子貴,號芳卿,年長二十八歲,正妻早故,只有一妾、乃揚州人,喚名喻巧儿,年方二十二歲,生得天姿國色,絕世無雙;一個姓龍,名天定。號天生,年長二十六歲,妻亦亡過,因往南京嫖著一個姊妹,名喚玉香,年方二十二歲,乃蘇州人,那姿色不須說起,十二分的了。他兩家住在浙江驛前衝繁之所,貼鄰而居。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財主,或巾或帽假斯文。朱子貴又愛小朋友,相与了一個標致小官,喚名張揚。年方一十七歲,生得似婦人一般,令人可愛,日逐間接了龍天生,三人做一塊儿吃酒閑耍,捉空儿便做些風月事儿。龍天生也愛他貌美,几番要与他如此,因朱芳卿管緊了,不得到手。就要如此,也不難事,只因兩家內不放松,故此倒也算做一椿難事。
閑話不提。且說西湖內新造一所放生池,周圍數里有兩層坡岸,中間起建一所放生池,甚是齊整,可与湖心寺并美。故此艷女八方叢集,游人四顧增輝,年年四月初八,乃佛浴之日,滿城士民皆買一切水族,放于池中,比往日不同。張揚得知,与芳卿道:“明日四月初八,那西湖放生有趣,何不明早喚船,湖上一游。”芳卿道:“使得。”忙喚小使往涌金門叫船,撐到長橋住候。龍天生得知這個消息道:“我也出些分資,同去耍耍。”玉香知道,說与丈夫:“我有五兩銀子,買些螺螄之類同去一游。”天生道:“須接朱二娘同去方好。”玉香走到后園里,叩著角門,只見一個女使開門。巧儿聞知龍二娘到,連忙走來迎接。玉香說其原故。巧儿笑道:“承二娘攜帶,同去走走。奴家也買些水族,同做些好事。不枉一番胜事。”便留玉香吃了午飯。須臾別去。巧儿与丈夫說龍二娘約他之意。大家同去一游。芳卿道:“使得。”未免隔夜整辦酒肴。
次日,喚下轎夫,一竟抬到長安,下了湖船。各人相見,巧儿与玉香坐下一桌,他三個男人坐在下邊一桌,把船撐到放生池邊,都往寺里一看,果是胜會。蓮池大師有云:
人人愛命,物物貪生。殺彼軀充已口腹,心何忍焉。夫靈蠢者,性身命豈靈蠢之殊;愛憎者,性生死原愛僧之本。是以聞哀嗚而不食其肉,見戮棘則易之以舉,凡具有生,莫不均感。于是擇四月八日之會,留千鱗万羽之恩。個個開籠,放雪衣而歸去。人人發筒,從赤尾以將來。全生起于一念,惻但由于天然。脫殘生于鼎鎮蘇物類于刀鋒。梵咀之聲,騰子岩谷。香花之气,蔽于林泉。神鬼共所欽聞,賢愚齊加贊嘆。而放無常期,舍無定處。車停松柏,載將連遠談禪;舟散苑蒲,樂比坡仙會客。途中肯行方便,舟中尚乏余糧。況費用不過常食,解脫實用歡欣。在天在地,咸得遂其生成。隨喜隨緣,疇敢資其利益。變漁獵必爭之所。為飛潛不死之鄉。檀越存心,咸期普津梁之會。家居作業,聊當遠扈廚之冤。
又一聯附后:
茹素亦茹葷,憑我山籠野味。
不殺亦不放,任他海闊天高。
那來來往往,男男女女,絡繹不絕,如行山陰道中,使人應接不暇。五人遂爾登舟,竟至湖心亭住著。上岸登樓,果是暢心悅目。朱芳卿看了玉香,頻頻偷眼;龍天生見了巧儿,步步留情。兩個婦人暗暗領意。适見紅日將西,急忙反棹。早到原所,轎夫早候。依先取路而歸。自此兩家內人相好,你去我來,各不避忌。
只因龍天生每每要与張揚結好,朱芳卿亦知其意。一夜,張揚宿于芳卿書館,与玉卿勾當。芳卿說起玉香標致,愛慕之极,不能勾如此。張揚說:“這事不難,自古道,舍得自己,贏得他人。包你上手便了。”芳卿道:“終不然把己之妾換他不成。”張揚笑道:“龍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,我因為了你,不好又和他上手。這事只須在我身上,便好圖之。”芳卿道:“你不可視為儿戲,他婦人家不比你,倘若不肯,喊叫起來,体面不像了。”張揚道:“自古色膽大如天。這般芥菜子儿大的膽,緣何干得大事。”芳卿說:“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圖謀。”張揚笑道:“他管門的老李,是聾而且盲的。此事你可預先閃在龍家門首,待我叩門,叫出天生,只說你往某處吃酒,夜間不回了。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。你見我進來了,你竟做天生,直進內房。房中沒有燈火更好。有燈火只須將口吹滅,竟進被中。那玉香難道說你別人不成。你切莫做聲,竟到手上,慢慢說也未遲。”芳卿笑道:“好計,好計,恐有差池,認出怎好?”張揚道:“認出怕他怎的,他無非是個妓女,倒也不放你在心上,又不是貞節的婦女,就是認出,他一發快活了。”芳卿道:“這樣我今晚倒要在巧儿面前說謊,只說和你在書房歇了。”張揚說:“這也做我不著了。”
計議端正,芳卿除巾脫服,等到黃昏時候,同張揚到龍家大門上叩了几下。老李問是何人,張揚道:“是我,要見你主人。”老李道:“大爺睡了。”張揚道:“有要緊的說儿見他。你進去說便了。”老李開了大門,進去一會說道:“來了。”芳卿閃在邊,天生出來,見了張揚。張揚扯到前邊,附耳說了,大生歡喜之极。張揚道:“你可悄悄的竟進書房叫我。老李栓門便了。”天生進了朱家大門,張揚推了芳卿進龍家,叫老李關上大門。老李應了一聲,把門閉上。
芳卿一竟走到后軒,見一個女使持燈出來照著。芳卿把袖口掩注下邊口臉,競住內走。見房中也有一燈,把眼一看,床帳分明,連忙把燈滅了,閉上房門去睡。玉香道:“我只說那小東西叫你出去干那討勾當,緣何倒肯進來了。”芳卿冷笑一聲,便一把摟住去做那買賣,玉香那里知道是朱子貴,連忙分散金蓮,輕偎玉体,在芳卿喜出望外,更加几倍工夫。在玉香見他不与張揚如此,卻來和他留連,分外添許多嬌意。果是兩情歡暢,須臾,雨散云收,沉沉而睡直至五鼓,重上陽台。將及微光,芳卿抽身而起。玉香道:“天早,還好睡哩。”芳卿低道:“有事便來。”竟出了門,一路開門出去,到了街上,見自己大門還是閉的,倒走了開去。須臾開門,那天生也恐芳卿回來撞見,赶早的出了朱家,竟往家中去了。芳卿走進書房,見了張揚,各道夜來之事,二人暗暗歡喜。
且說龍天生恐玉香問及,不好回后,竟到書房梳洗。玉香見了天生,并無一言,天生大喜。此后常常暗渡陳倉,竟個知情。
后來天生倒与張揚情厚,三回五次在張揚面上說巧儿標致,怎生得個法儿,睡得一夜,便死甘心。張揚笑了一笑,暗地想了一會道:“不難,如今芳卿常往外邊去歇,竟不歸家。只須待他出門,你竟假做芳卿,竟進內房去睡,二娘問你怎生進來了,你只說和我言語起來,決無疑事。”天生大喜。
次日,待等得芳卿出門,天生捱入書房。張揚道:“事不宜遲,好進去了。倘然停燈,必須吹滅,方可上床。”天生道:“倘巧娘認出,叫將起來,如何?”張揚笑道:“也是個不即溜的東西,你一時進去,他怎生知你是龍天生,就是做出來,不過是朋友的妾,也無甚大事。只管放心進去。”天生依了張揚之言,大了膽,直至里邊。見了佛前燈火,依路悄悄而入。到于內房燈尚未滅,忙閉房門吹滅脫衣,巧儿說:“今夜恭喜,為何撇了心愛的人,倒肯房里來睡?”天生假笑一聲,一把摟住,便去親嘴。巧儿啐住舌尖,兩個云雨起來。但見:
深抽淺送,輕叫低聲,說不盡万般親愛,描不出一段恩情。寫意儿,伸伸縮縮,真愛惜,款款輕輕。一個柳腰亂擺,一個簡掘齊根,一個水流不住,一個火發難停。只有人間如此景,才求仙筆畫難成。
兩個人完了事,雙雙摟住睡了。直至雞嗚,重赴巫山之約,須臾天亮,天生抽身穿衣竟出,會了張揚,悉言其事。竟回家去了。張揚心下想道:“這兩個婦人,都錯認了丈夫,就是做出來,不過是兌換姻緣,只是瞞他兩個便了。”那芳卿卻也怕天生,賊頭狗腦的回來;這天生又怕撞見芳卿,遮遮掩掩藏躲,兩下該是緣法,再也不做出來。又這兩個婦人,一些也不知道。
不期過了兩月,只因朱子貴完愿,家中演戲,請著親友,玉香也來吃酒,上得戲,將完半本,這時玉香到巧娘樓上小解。芳卿無心上樓,走到床前,恰好玉香未及系褲。芳卿上前抱住玉香,玉香抵死不肯,芳卿笑道:“好了兩個月,今朝,倒不肯起來,”玉香道:“還不要亂話,我養你廉恥,不叫起來,好好放我下去。”芳卿想道:“且放他下去,慢慢省問他便了。”放他穿好衣服。玉香飛也似跑下樓去了。
不期過了几日,家中忙完了,天生想著巧儿,芳卿思著玉香,未免又是張揚線索。芳卿見玉香睡在床上,他竟脫衣就寢,有心把玉香便干,弄得酣美之際,芳卿叫道:“可好么?”玉香道:“好。”芳卿道:“今夜這般親熱,為何前番在我家樓上,死也不肯?”玉香心下吃了一惊:“此事并不吐露一些,緣何丈夫知道?又說有我家樓上,莫非朱芳卿了?”燈尚未滅,把眼仔細一看,惊道:“你原來這般大膽,倘遇見我良人,怎樣開交!”芳卿道:“你尚在夢里。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張揚,我從前月那日,如此如此,直到如今,只我再不提起,所以你不猜疑。”玉香笑道:“這樣奇事,如此和你扯個直了。”芳卿道:“為何?”玉香笑道:“你的令正也差認了尊兄,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。”芳卿听見大怒道:“有這般奇事!了不得,我決不干休。”玉香笑道:“好沒道理。我把你睡了兩月。你妻子又難道我丈夫睡不得的。。這是你不仁,不是他不義,還是誰先做此事?”芳卿默默無言。又道:“我妻子怎樣与他睡?”玉香笑道:“此時天生也在你家,恨著你哩,這是天理昭彰,一報還你一報,還要气甚的。下次肯換,兩下交易几次,如不肯,各自守了地方,竟自歇了。”倒說得芳卿笑將起來道:“不要便宜了他。”便又弄將起來。這玉香初時,只說是丈夫不在意上。后來這番曉得芳卿,自然又發出一段媚人的光景。芳卿十分愛极,便道:“玉娘,我与你十分恩愛,不若兩下換轉了,可使得么?”玉香道:“活該死的.只好暗里做此丑事,聞知于人,豈不羞死。你是男于漢大大夫,把人罵了烏電忘八.看你如何做人!想你二娘還不知是天生,你明晚歸家,与二娘說明,看他心事如何。”言之未已,天色微明,穿衣別去。
競到書房,見了張揚,便怒衝衝的說著前事。張揚穿衣起來,笑道:“這是顛倒姻緣的小說一樣了,你不淫人婦,人不淫你妻,你家嫂嫂,還不知道此事。倘然知道,亂將起來,外人知道,便不好了。只好隱然滅丑,方是高人。若是播揚起來,外邊路上行人口似碑,一個傳兩,兩人傳三,登時傳將起來,那賣新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,刊了本儿。待坊一賣,天下都知道了。那時就將一万銀子去買他不做聲也難了,不若靜忍,方是上策。”芳卿道:“我想起來,都是你做成此事。”張楊道:“干我甚事。你自想玉娘標致,做起的勾當,与我何干。”
芳卿進去,見了巧儿,巧儿道:“好流洗了,只管松頭散發的。”芳卿扯了巧儿,低低道:“我昨夜失陪了,你不要怪我。”巧儿笑道:“這樣昨夜睡在床上的是一只狗!”芳卿道:“我晚上与你說知。”巧儿滿肚皮疑心起來。欲待再問,見芳卿又走了出去,暗暗干思万想,摸摸情由,比丈夫身子輕巧“莫非被人盜了?”嗟嗟呀呀,嘆息到晚。芳卿与張揚吃了晚飯,竟至房中,与巧儿睡了。巧儿忙問早上情由。芳卿將偷玉香緣故,從頭一說。巧儿嘆息道:“夫人必自侮,然后人侮之,原是你不是起的。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轍了。”芳卿道,“那玉香是個妓女出身,极會勾人,昨夜說出原由,知是我了,反發出許多怜愛之情,一時難舍,必須再与他睡睡,方肯住手。”巧儿笑道:“倘龍天生到來,我也變不得臉了。”芳卿道:“且看下回分解。”兩夫妻未免有一番儿事情。
次日,恰好龍天生往親戚家拜壽,芳卿知道,竟至后園,開了后門。競到玉香房內,玉香看見,吃了一惊,忙走到后邊冷房內,住了腳步,芳卿隨他同到房中,玉香道:“此事只好暗地里還好做做,怎青天白日,走將過來。倘被他人看見,還是教我叫喊起來,還是隱藏得過,以后切不可如此。”芳卿笑道:“只因愛卿,一時見天生出去,起了念頭,望你恕我之罪。”芳卿細把玉香一看,果是十分愛人,摟抱求歡。玉香難推,就在椅上云雨起來,兩人愈加恩愛,直至事完,玉香要出外淨手,道:“你且坐著,我出去了,再來与你講話。”竟至房中淨手,并看女使俱在外堂間耍,將軒門反閉,又到房中,笑道:“我昨晚把你情由,說与天生,他也沒奈何道:“這是天使其然。只索罷了,只是難舍巧儿,如之奈何。”我便取笑他道:‘兩下換轉了如何?’他說:‘卻使不得。縱然你閱人多矣,他是個小妻,兩下些混帳儿罷了。我想他肯如此,我怎生作難,不若与張小官說明,著他中間幫襯,擺席通家酒儿,大家各無禁忌如何?”芳卿笑道:“總是愧花淨手,白不來了,依你這般說便了。”芳卿同玉香到園中角門首,芳卿推門。那門鎖緊了,忙叩兩下,巧儿開門,見他兩個便笑道:“倒好得緊,明公正气的來往了。”玉香臉儿紅將起來。巧儿忙道:“二家取笑,如此認真,大家一般般的,有甚羞澀。”一把扯了他到自己房中,喚女使便整些便物,留玉香吃酒。芳卿到書房說与張揚道:“玉香說天生原故。”張揚道:“等我与你兩下打一個和局罷。”
次日,張揚走到天生家,就是撮合山一般,花言巧語,說了一番。龍天生已依允了,又与芳卿說了一遍,兩下都應承了,每邊出銀二兩,做一本戲文,不請一個外客,就擺在花廳后面,就做一本南北兩京奇遇的顛倒姻緣戲文,兩下自此明明白白交易了。不期那些左右鄰舍聞知此事,傳將起來,笑個不住。有那好事的,登時做下一首《西江月》詞儿道:
相交酒肉兄弟,兌換柴米夫妻。暗中巧換世應稀,喜是小星娼妓。
倘是生儿生女,不知誰父誰爺。其中關系豈輕微,為甚逢場做戲。
滿杭城傳得熱鬧,朱龍二家也覺得不雅,想要挪移開了,又不便;欲要嫁了婦人,又難割舍。遂自拈了四句詩,回著諸人道:
這段奇緣難自由,暗中誰識巧机謀。
皆因天遣償花債,沒甚高低有甚羞。
后眾人見了他四句,又題他四句:
張郎之婦李郎騎,李婦重為張氏妻。
你不羞時我要笑,從來沒有這般奇。
朱龍二家見了,又复四句道:
兩家交好又何妨,何苦勞君筆硯忙。
自己儿孫如似我,那時回覆怎生當。
自此各人猛省道:“果是,倘若儿孫不爭气,妻子白白養漢的也有,還不如他小阿媽兌換的好哩,”內中又有人道:“小阿媽換了,也無此事。”內中又有人一說:“此乃世間常事,豈不聞愛妾換馬,筵前贈妾的故事。”內中有個王小二,是個單身光棍,無賴小人,其日吃醉了,便道:“這朱龍兩個都是無恥烏龜,所以做這樣事。”朱子貴恰好出門,听見他罵得毒,打個溜鳳巴掌。龍天生听見,也走出來幫打。一眾鄰舍都來勸息,把王小二怨暢一番道:“小小年紀,也不該如此輕薄。”王小二自知不是,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。大家都不知道。過了几日,那尸首飄將起來,浮于江面,漁父撈上岸來,大家一認,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。那地方里長,見有對頭的,不肯買材盛貯。恰好這一錢塘縣太爺到浙江驛迎接上司,地方將此事從頭至尾一稟,太爺一根簽把三個人一齊拿到,跪在地下。大爺道:“你二人為何縱妾渾淫,又打死王小二?”朱子貴道:“老爺在上,縱妾渾淫罪當甘受。王小二辱罵,只打得几個巴掌,自知無理,投江身死。于小人何干。”太爺道:“果是投江,豈著你償命不成。速追燒埋銀兩。”將張揚、龍天生、朱子貴各責三十板,以正縱淫之法。二婦不知不坐,地方免供逐出。登時下審道:
審得朱、龍二犯世上雙奸,縱妾渾淫偷生禽獸,自取罪名人敢罵,甘心忍辱辱其身。王小二酗酒凶徒,只作江流之鬼。朱子貴不思有法,妄加風流之拳,龍天生一力幫扶,同擬不應之罪。限張揚兩家撮合,豈堪警杖之偏。速取燒埋,已完罪案,三人同罪一体,二婦另擇良人,各取正妻,可免宗支之沾。待生親子,方無訝父之疑,諒責三十,前件速行。如違申報上台,理合從重究遣。
那朱、龍、張三人,一蹺一步,出了郵亭,到了家門,完其所事。沒奈何,斷除恩愛,將二婦各嫁良人,各娶妻房,重偕伉儷。一個移在吳山,一個遷于越地。自此無人再生活了。正是:
一時巧計成僥幸,千古傳揚作話頭。
總評:
揚州艷女,南阮名姬。兩皆國色天姿,四下自成心許。張楊詭計,調虎离山,兩婦乘机,養魚換水,朱、龍各有移風換月之奸.天意征于覆雨翻云之報。王小二捏造《西江月》,命殞東流水,大理絲毫不錯,人心在自安排。鑒此以為后戒。
第十四回 一宵緣約赴兩情人
和尚偷花元帥,見色釘血螞蝗。鑽頭覓縫騙嬌娘,露出佛牙本相。
淨土變成欲海,袈裟伴著霓裳。不思地獄苦難當,那怕閻王算帳。
且說柳州明通寺一個和尚,法名了然。素有戒行,開口便是阿彌陀佛,閉門只是燒香誦經,那曉得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。忽一日有個財主,攜帶艷妓李秀英來寺閑耍,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,嬌姿艷態,更善琵琶,常于清風明月之下,一彈再鼓,听見的無不動情。了然素聞其名,那日,走進寺來,了然不知,劈面一撞,李秀英便忽然一嘆,了然見一笑,便爾留情,便想道:“人家良婦,實在是難圖。紅樓妓女,這有何難。”須臾,見秀英同那人去了,了然把眼遠遠送他,到夜來好似沒飯吃的餓鬼一般,恨不得到手。自此.無心念佛,只念著救命王菩薩,也懶去燒香,就去燒的香,也只求的觀音來活現,整日相思,一日,走到西廊下,將一枝筆儿寫道:
但愿生從极樂國,免教今夜苦相思。
一日一日害起相思來。非病非醉,不痒不痛,因而想曰:“今晚換了道袍,包上幅巾,竟到他家一宿,有何不可。“恰好金烏西墜,玉兔東升,晚將下來。往房中取了五兩銀子,鎖上房門,竟往李家而來。
這和尚是該湊巧姻緣,卻好這一晚還不曾有嫖客。秀英見了,就接進房坐下問道:“貴府何處?尊姓大名?”了然道:“本處人氏。小字了然。”秀英道:“尊字好似法名。”了然笑道:“小僧乃如來弟子,因慕芳姿,特來求宿。”秀英心下想道:“我正要嘗那和尚滋味,今夜造化,只恐妓鋪往來人多,恐人知道,便連累師父。今晚權為,料亦無事,當圖后會,必須議一靜處方好。”了然道:“且過今宵,明日再取。”連忙取出那五兩銀子送与秀英,秀英歡喜道:“為何領這許多銀子。”了然道:“正要相親,休得見怪。”須臾燈下擺出酒肴,二人閉門對飲。和尚抱秀英于怀中,親親摸摸,坐下十分高興,吃得醉醉的,收拾脫衣就寢。那了然見了婦人雪白身子,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,便一把摟緊,叫聲活菩薩,便急頭急腦的亂搠。秀英笑道:“有個門路的,為何亂撞。”把手相扶到了花門,抽將起來。自然与俗人不同,分外有興:
一個貪花賊禿,一個賣色淫根,和尚色中餓鬼,妓女花里妖精。一個興起云兵雨將,一個備著月貌花神,煙花寨里夫人,這番受敵。寂寞房中色鬼,果是遭擒。叫一聲,和尚心肝,真快活。答一句,親娘乖肉,實消魂。大光頭,小光頭,一齊都動。上花唇,下花心,兩處齊親。上陣時黃昏時候,罷戰候恰好三更。可怜數點菩提水,傾入紅蓮兩片中。
睡至五更,重新又起。至雞鳴住手道:“我要別去了。”秀英道:“我閱人多矣,并無一個如你這般興趣,望師父尋一所在,同你耍了几時。”了然道:“不須別處,我那僧家密室,都是房里房,還有床里床,人跡不到之處。只要姐姐留心,把轎抬到明通寺西首盡處這一房,你進來便是。”秀英道:“你先去,我梳洗一完就來。不然被人接了去,又道我失信。”了然大喜,先別歸寺。
恰好已牌時分,了然在山門外望見一乘小轎,知是秀英,連忙抬到房頭,打發轎夫,領進密室坐下,果然洁淨清幽,但見:
曲曲灣灣,清流斜繞。芬芬馥馥,花片橫飛。半破蒲團,鋪在蓮台座下;一床布被,罩于竹榻之中。木魚石磐,休靜不勞。獨影香煙,心清無睡。暮鼓繞青松,響聲清明。霜鐘傳翠藹,音韻幽微。盆中种四季奇花,窗畔栽千竿异竹。池魚浮水面,自成活潑之机。仙鶴舞松前,竟有翱翔之勢。一聲清磐,心中万慮皆空。數字梵音,頭頂千魔盡伏。几句彌陀清淨地,數聲啼鳥落花天。果然曲徑通幽處,始信禪房花木深。自來足跡無人到,誰料今朝有麗人。
秀英羡慕不已。了然帶笑,又扯了入一洞天,非人間世之可比。須臾,擺下酒肴,十分丰洁。般般稀世之珍,不是尋常之物。兩相笑謔,四目含情。雖延暮雨,遂作朝云。自此朝夕,竟無別意。
倏忽半年光景,了然衣缽蕩盡,秀英見僧舍無聊,遂想紅樓有興。脫故要回,了然無計留春,竟從其去。
鴇儿見秀英回了,重暖久冷之青樓,再展向寒之翠被。門前車馬重喧,房內舊交都聚。不提秀英興頭,且說了然冷落,每想再整鸞儔。爭奈竟無寶鈔。恰好一日有當鋪徽人送銀五兩,助裝羅漢。了然接了,遂起淫心道:“好了,好了,且莫提裝羅漢,先須接我嬌娥。”遂使徒弟梵空,將銀去約秀英一會。秀英接了銀子,十分歡喜道:“拜上你師,我還有几日官身,著一空再來會你師父,不須再來相接。”梵空將前言复著了然,了然歡喜,每日摩拳擦掌,重待玉人來至。
過了兩日,恰好有一個陳百戶上京應襲,回來路經柳州,下了客店。聞得秀英之名,遂到其家,兩下相見,十分愛戀。正待整東取樂,失忘了帶銀錢,遂道:“少停,屈至敝寓一談可乎?”秀英道:“使得。”遂出了門。那陳百戶竟回寓所,著小使取了二兩銀子,隨即送到秀英家中。鴇儿接了道:“有客在此整東,一時不得脫身,晚上進來便了。”小使复了百戶。
且說秀英上轎,一路里想道,此去正往明通寺過,不若去先會了然,免他懸念,再到客店,亦為不遲。連忙与轎夫說了,竟到了然房頭。且喜無人知覺。了然一見,滿面堆下笑來,引進前房,著梵空打發了轎夫,擺下酒肴,兩人對飲。了然敘述別后相思之苦,秀英心上,只為還要去陳家去宿,無意留連,忙推了然如此。了然只說他來宿歇,教他脫衣就寢,准知秀英要去,和他帶衣而行。了然見他說出其事,心下大不快活起來,只得草草完事。秀英起身競別,了然料亦難留,醋將起來,心中忿忿,送出房來喚轎,梵空說:“想他在此宿的,打發去了。”秀英道:“那客店須知在西市街中,一時獨行不便,此時黃昏人靜,料少行人,煩你送我到彼則好。”了然只得勉強送著,問道:“你記得舊年初遇,叫我和尚心肝否?”秀英道:“有錢時,和尚便是心肝,你無了錢,心肝便不對和尚了”。了然大怒道:“我為你半年光景,費盡千金,不為薄汝。為何一旦說出這般絕義話來。”秀英道:“師父莫說小娘情薄,你出家人嫖妓,自然要陪用些的,也難怪我哩。”了然道:“今送你五兩銀子,難道就如此消受不成。”秀英道:“我与你還是舊交,遂你意思,若是別個和尚,不來,怕你取討不成。”了然大怒,手拿石塊,照他頂門一下,打得嗚呼哀哉死了。恰好在陳百戶客店門首,了然見他死了,慌忙走回寺中。連梵空也不与說知。
天明惊動地方鄰里,恰好在客店門首。鴇儿聞知,具狀赴告。府主差人將陳百戶、客店主人呂小山一齊拿到府上問:“爾為朝廷命臣,飲酒宿娼,律有所禁。那店中有几人与你爭妒,委是何人打死?”陳龍道:“并不曾接他店中來。也不与人爭妒,不知何故打死在門首。”府主道:“天下百戶也多,你不過在此經過,怎么鴇儿就知你是百戶?”陳龍道:“只因久聞秀英之名,日間曾闖其門是實,并不曾接他來。”府主道:“是了,你既聞知他名,也蓄心已久,豈肯白放了他。”鴇儿向前又道:“他朝晨進我家門念念不舍,到午后去的。”府主疑心道:“他去了,可曾又來?”鴇儿道:“他去了,著一小使,送二兩銀子,還在此。”府主道:一銀子在此,還要抵賴。”陳龍道:”銀子是我送的.你女儿還是步來的,轎來的,誰送來的?”府主道:“你女儿怎生去的?”鴇儿道:“因接他二兩銀子,恐怕失約,門首雇一乘遇路轎儿抬去的。”百戶道:“明明見鬼了。”店主呂小山稟道:“客店里人甚是嘈雜、店外尚有十余人同宿,豈無一人看見,況陳百戶送他銀子要嫖他,是點愛念之心,怎忍又打死了他,其中還有緣故。”府主間鴇儿道:“那轎夫可認得的么?”鴇儿道:“是過路的,其實不知。”府主疑心,把百戶責了二十板收監,遂成疑獄。
過了兩月,巡按蘇院出巡柳州,提起這件公案來審,不期瞌睡起來,吩咐帶起,便退私衙安息。睡至五更,得其一夢,到一寺中,見壁上貼著八個字:
一目了然,何苦相思。
蘇院醒來,恰是一夢。想道:“昨日正問陳百戶這件疑獄,瞌睡起來,為何做此一夢!道一目了然,何苦相思,明明是實情了。”次日,將陳龍帶出,遂判道:“百戶不合宿娼,又不合妒殺,擬成死罪。”百戶有口難分,只得守死而已。蘇院巡歷事情已完,將要發牌,外府有一個同年王進士來拜,相見敘禮已畢,忙問寓所,云暫寓明通寺了然房內。蘇院听見了然二字,心下怀疑起來。同年別去,隨即打轎往明通寺回拜。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。蘇院轎過,見西廊壁上題兩行字,看道:
但愿生從极樂國,免教今夜苦相思。
見了吃著一惊,心下沉吟半晌道:“僧名了然,莫非李秀英之死,是了然打死的么。”到了房頭,王進士出迎,分賓主坐下。适了然進來,蘇院見了間道:“和尚什么名字?”王進士道:“這僧家便是了然,素有戒行,吟得好詩。”蘇院听得吟得好詩,便道:“西廊壁上之詩,可是你做的么?”了然叩頭叫聲不敢。蘇院假意道:“原來是個詩僧,倒失敬了。明日相請敝衙一談,”了然道:“不敢。”門子稟道:“酒席已完,請二位老爺赴席。”蘇院同了王進士,走到殿上。兩房奏樂,送了上席,呈過戲文,王進士道:“成本的不過內中几出有趣,倒不若揀几出雜劇一演可好?”蘇院道:“絕好。”王進士遂擇了几出蘇東坡游赤壁的故事,一來取蘇字与蘇院姓同,二來取佛印禪師与東坡共樂,欲要了然明日到蘇院衙中去,好生看待之意,須臾演了一番,完了,副未复把戲目与王進士揀,王進士遜道:“這番該年兄揀了。”蘇院取過一看,揀了那《翠屏山》內海閣黎奸潘巧云的故事,与王進士揀的大不相合。天色傍晚,酒席人散,送蘇院上轎,蘇院又遜王年兄先歸寓所。兩下不題。
次日,王進士著人將謝酒帖送到當堂。蘇院道:“你家爺几時起請?”家人稟道:“明日准行。”蘇院道:“明日當面送。”家人應了一聲去了。蘇院想道:“今日若拿了然,王年兄必然要講分上,且待他去后拿他。”次日面送,王進士下船,回到衙中,又想道:“若就去拿,這些和尚慣會鑽營,且待王年兄去遠些也不妨。”又想道:“若去一拿,恐公人露風,被他走了,如何是好,不免著承差下個請帖,騙他到此,万無一失。”
過了兩日,取一個友生帖儿,著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,請了然師父一會。承差領命,竟往寺中,見了梵空云:“按院蘇爺有帖在此,請了然師父一談。”了然听得,連忙相迎,慌忙治酒管待院差。自己換了偏衫僧帽,上下光鮮打扮,同了承差,竟到按院,傳鼓升堂。蘇爺坐在上面,了然朝上跪下,蘇院不理。了然見他沒有禮貌,心下有些著忙起來。蘇院問道:“李秀英在此告你。”了然慌道:“小僧不曉得什么李秀英。”蘇院道:“不用刑法,你不肯招。”叫左右“与我夾起來!”兩邊答應如雷,把了然去了鞋襪,夾將起來。那了然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道:“屈情!爺爺,沒有此事。”蘇院見他不招,又敲上一百,抵死相賴。蘇院想道:“莫非屈了他。”分付帶往縣中稽候,過日再審。退入衙,私想道:“明明一目了然,何若相思八個字,已是真了,況寺壁這一聯無疑了,怎生抵死不招。”
想了半夜方睡。只見過了兩日,那徒弟梵空寫了一紙保狀,來保了然。蘇院想了一會,道:“如此如此,便知分曉。”便道:“梵空,本不該准你保狀。看你僧人是三寶分上,准了你保。明日早間去取,今日你可先回。”梵空叩頭道:“愿爺爺万代公候。”去了。
蘇院隨著健步去喚李秀英鴇儿來,健步應了一聲,飛跑到李家,叫了鴇儿就走,竟到堂上跪下。蘇院屏退左右,喚鴇儿跪在面前道:“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樣的可有么?”鴇儿稟道:“有一個云奴,与女孩儿面貌身体一般無二。”蘇院道:“今晚可著他扮做秀英鬼魂伏于明通寺外,待了然走過,一把扯住,叫道:“了然還我命來。”看他回何言語。他若有吐露,我著人登時拿了,人命事大,小心不可漏泄,如違重究。”鴇儿叩頭道:“不敢有違。”出了衙門,竟到家下,与云奴說出此事,如此如此,云奴領意,妝扮停當,只等天晚,做弄狗禿。
蘇院見天晚了,差兩個健步,扯一技簽去縣牢里,取出了然,押到寺,交与健步說明云奴之事,果是即可帶來回話。那健步答應道:“小人俱理會得。”出了衙門,到得縣前,黃昏時候傳梆進縣衙,說知要取了然。知縣叫提牢吏分付,登時把了然取出,交付与院差。了然道:“公差阿爹,不知老爺此時取我何事?”健步道:“你徒弟梵空日間到院下保狀,老爺怜你是佛門弟子,故此准了他的,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,差使酒飯一些未有,還是怎的?”了然道:“蒙二位扶持,一到敝寺,自然奉謝,決不少的。”健步道:“將二更了,快來走。我們肚中肌了,天上雖然有月,又是云籠的,況有數里遠。”一邊說,上到了陳百戶門首過,了然心下膽寒,又走上几步,只見照頭一個沙泥撒來,了然吃一大惊。兩差人故意慌道:“不好了,這砂泥是鬼撒的,怎生是好。”又听得鬼哭之聲漸近,三個慌將起來,了然道:“不如回到飯店中歇了,明早到敝寺內去罷。”承差上待回言,只見黑暗里一個披發婦人,一把扯注了然罵道:“好狠心禿子,我秀英有何負你,把我打死了。我在閻王面前,已告准了,今有差人在此拿你,快快同我去見陰司大王。”了然發寒起來,戰得聲也做不得。兩公人假作怕的形狀,俱已前后避開。須臾,了然叫:“姐姐,實是我負你的。你放舍慈悲,我做道場超度你。”云奴道:“你這樣毒禿,料沒甚至誠,道場追荐著我,只是我同你去。”了然道:“姐姐,我与你情已不薄,豈無一念之恩,虧你不得。”云奴道:“我有什么不好,便將我打死?”了然道:“那時只因你要到陳百戶處宿歇,一時醋恨起來,打得一下,誰想就死了。”院差、鴇儿人等、俱听見說出情由,遂上前一把扭住,取鐵索鎖了。依先捉到察院門首而來,恰正天明。
少刻,蘇院升堂,一起人把了然帶進,把那云奴對答言語,一一講了。蘇院大怒道:“有這等一個狠禿。”一面差人到縣取出陳百戶到來審問。蘇院又問了然,有何說話,了然低頭無語,畫了供招,上了長板。把鴇儿陳龍逐出,賞云奴二兩銀子,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監伺候,把筆判曰:
審得了然,佛口蛇心,淫人獸面。不遵佛戒,顛狂敢托春心污法界,偶逢艷妓,色眼高張。一卷無心,三瑰我頓,熬不注欲心似火。遂妝浪蝶偷香。當不得色膽如天,更起迷花圈套。幽關閉色,全然不畏三光。淨室藏春,頃刻便忘五戒。衲衣作被,應難報道好姻緣。薄團當席,可不羞殺騷和尚。久吹黃養,還不慣醋酸滋味。戒貪青眯,渾忘卻醉打嬌娘。海棠未慣風和雨,花陣才推粉蝶忙。不守禪規看梵語,難辭殺罪入刑場。
蘇院劉完,連夜寫本申奏。過了兩日,票擬到部,將了然定絞。待到秋后,把了然正法。場上看的人,那口里念著:
謾說僧家快樂,僧家實是強梁。披輜削發乍光光,妝出恁般模樣。上禿牽連下禿,下光賽過上光。禿光光,禿禿光,光才是兩頭和尚。
總評:
袈裟常被胭脂染,直裰時聞膩粉香,好色可知矣!和尚色中餓鬼,婆娘錢可通神。有錢和尚便是心肝,無錢心肝不對和尚。秀英實言也。醋葫蘆陡發無名,粉骷髏須臾沒命。若非蘇代巡立心任事,則陳百戶終為歡喜冤家。云奴不裝假鬼,了然怎出真心。禿毒一誅,方能消恨。
第十五回 馬玉貞汲水遇情郎
休將別事苦相關,且把閑書仔細看。
楚岫無緣云怎至,桃源有路便相攀。
桑間野合三生定,陌上相逢一語難。
固是奸淫人所惡,無緣魂夢不相干。
浙江溫州府永嘉縣,一人姓王,名文,年紀三十多歲。在縣做令甲首,別名公人。合一個伙計,名喚周全,同在縣中跟隨正堂。遇著差使,兩小弟便出面皮賺人錢鈔。這做差人,插號叫做神仙老虎狗。行著一張好差使,走到人家便居上位。人家十分恭敬,便是神仙一般快活。及至要人銀子,一錢不夠,二錢不休,開口便要十錢百錢,蘇汪便是十兩百兩,就是老虎一般。遇了不公之事,他倒在地打了板子,問成罪名,比狗也不值了。所以跟官人役,易榮易辱的生涯。不想兩伙計,一日捻了一張人命事的飛票,走到凶手家里去行。那凶身是個大財主,那里肯走出來!央人請著公文,講下了盤子,送出前后手來一百多兩紋銀,方才寬他面分上做事情,了結公案。二人分了這主銀子到手,周全就出些銀子,買三牲獻利市。王文已出分資,自己買辨安排。周全燒火,兩個人忙了半日,方能完事。二人對吃著酒,周全道:“伙計,一生親事,倒也相應。勸你成了,你今半中年紀,廚下無人,甚為不便。我對門一個寡婦,喚名馬玉貞,今年廿三歲了。前年死了丈夫,又無公婆,又無父母,止生一個女儿,前月又死了,丈夫存日又無十兩半斤丟下,虧他守了兩年,目今要嫁。只要丈夫家里包籠過來,沒有人接財禮的,那一付面孔不須說起,那獅子向火,酥了半邊。那一雙丟套腳儿,張生說得好,足值一千兩碎金了。”王文道:“据兄所言,十分的好,不知緣法如何?”周全道:“有個媒婆,是我寒族,別日著他与你說合便了。”兩個吃了一會,天色已晚,周全別去。
次日,王文正家中打算,只見伙計同一個女媒到來,見了王文,就取出個八字儿遞与道:“你去合個婚,如看好就取。”王文道:“夫婦前生定的,何用要合。多少銀子財禮,送去便了。”媒人道:“別處鋪排長短,我老實說,財禮有無不論,如有衣飾几件,拿包寵過來,如無,拿些銀子与我,做了穿來便了。媒人錢銀是輕不得的。”王文取歷日一看,道:“十一是個吉日。”就取六兩銀子遞与伙計道:“十錢時銀在這里,勞你送去。”周全笑道:“娶妻子也說出蘇意話來。”取了銀子,問媒去了。上文到了十一晚了,鄰舍家中,男男女女,打點整酒成親,不免忙了一日。到晚,新人到了,拜了天地,宗親、鄰友、眷屬,坐席吃了。直至三更方散。有几位親戚俱在樓下安置。兩個新人登樓去睡。王文雖然是個俗于,見了這般一個艷婦,不伯你不動情起來。但見:
芙蓉嬌貌世間稀,兩眼盈盈曲曲眉。
背立燈前羞不語,待郎解扣把燈吹。
王文叫道:”娘了,和你睡罷。”玉貞不答。自知不免,除下冠髻。脫了上衣,把燈吹隱了,竟往被里和衣睡了。王文忙忙入被,摸著玉貞上下穿衣的,笑道:“免不得要脫的,何苦如此。”便去解他上下小衣。五貞將計就計,竟自精赤。王文把身子一摸,滑膩得可愛,將手去探他妙處。玉貞把手掩注道:“且過一日,待熟了面貌再取。”王文笑道:“急急風撞了你這慢郎中。”將他兩手推開,上去便湊。二婚婦人那滑得有趣:
一個孀居少婦,一個老練新郎。一個打熬許久,如文君初遇相如。一個向沒山妻,如必正和諧陳女。一個眼色橫斜,气喘蘆嬌,好似鶯穿柳影。一個淫心蕩漾,言嬌語巧,渾如蝶戲花陰,新人枕上低低叫,只為云情雨意。二人耳畔般般道,都是海誓山盟。正是洞房花燭夜,胜如金榜挂名時。
兩夫妻如魚得水,十分如意。過了半年光景,王文忙去走差,去著便是十日半月方回,就是在家時,也不像初婚時節那般上緊。況王文一來半中年紀的人了,二來那件事,也不十分肯用工夫。因此云稀雨薄,玉貞心上也覺意興無聊。況王文生性凶暴,与前夫大不相同,吃醉了便撤酒風,好無端便把玉貞罵將起來。若与分辨,便揮拳起掌,全不知溫柔鄉里的路徑。因此玉貞便想前夫好處,心中未免冷落了几分。
一日,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,玉貞無水取汲,這井在后門外,五家合的,只因十指纖纖拿那吊桶不起。一個手懶,把吊桶連繩落在井中,無計可施。不想后門內有個浪子宋仁,年紀与玉貞同年,單身過活,偶到后園,見玉貞徘徊無處,捱到身邊道:“娘子為何在此望井內咨嗟?”玉貞知他是宋仁,道:“宋叔叔,只因汲水,一時失手,吊下了吊桶,無計取起,在此沉吟。”宋仁道:“待我与你鉤起來。”忙到自己家中,取了一個彎鉤,縛了長竿之上,往井中撈起,便与玉貞打滿了水桶,自己去了長竿竟回。玉貞千恩万謝,感激著宋仁。玉貞去提那一桶水,莫說提起,連動也動不得,倒把面色紅漲起來。宋仁又到后門一看,見玉貞還在那里站著,一桶水端然在地。宋仁道:“看你這般嬌怯,原何提得起,待我來与你提去罷。”玉貞笑道:“怎敢重勞得。”宋仁道:“鄰舍家邊,水火相連才是。休說勞動。”宋仁把那一桶水与他傾在缸內,一時間竟与他打滿一缸。玉貞謝之不已,道:“叔叔請坐,待我燒一杯清茶你吃。”宋仁道:“不消。”竟自去了。玉貞心下想道:“這樣一個好人,偏又知趣,像我們這樣一個酒儿,全沒些溫柔性格,怎生与他到得百年。”
過了兩日,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貞,就取了自己水具,把手打了一桶,扣著后門,叫道:“大娘子,開門,我送水來了。”玉貞听了,慌忙開門。滿面堆下笑道:“難得叔叔這般留心,教我怎生報你。”又道:“府上還有何人?”宋仁道:“家中早年父母亡過,尚未有妻,止我一人在家。”玉貞道:“叔叔為何還不娶一個妻室?”宋仁道:“我慢慢的要尋一個中意的,方好同他過世。”玉貞道:“自古討老婆不著,是一世的事。”宋仁道:“像王文有此大嫂,這等一個絕色的,還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,只是王哥對嫂嫂不過些儿。這正是:
駿馬每馱村漢走,巧妻常伴拙夫眠。
玉貞听說,無言可答,慌忙去燒茶。宋仁又与他打了一缸水,滿滿貯下。王貞捧了茶道:“叔叔請茶。”宋仁道:“多謝嫂嫂。哥哥去几日還不歸家?”王貞道:“他的去住,是無定的,或今日便來,或再几時,俱不可知。”宋仁道:“秋風起了,恐嫂嫂孤眠冷靜些。”玉貞道:“他在家也不見甚親熱,倒是不在家清靜些。”正在那里閑講,只听得叩門聲,宋仁謝茶出后門去了。玉貞放過茶杯,方出去看,是一個同縣公人來間王文回來么,玉貞回報去了。自此兩下都留了意。
一日,天色傍晚時候,只見宋仁往王家后門首,見玉貞晚炊,問:“嫂嫂,可要水么?”玉貞道:“我下午把吊桶儿取了些在此,有了,多謝叔叔。”宋仁道:“我這几日往鄉間公干,方才回來,記念嫂嫂,特來相問,哥哥回也未曾?”玉貞道:“才歸來兩日,下午又差往仙居鄉提人去了。”宋仁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正待要回,只听得一陣雨下,似石塊一般,打將下來,滑辣辣倒一個不住。玉貞道:“大雨得緊,你与我關上后門,不可濕了地下,里邊來坐坐。哥哥有酒放在此間,我已暖了,將就吃一杯儿。”宋仁道:“多謝嫂嫂盛情。”玉貞拿了一壺酒,取了几樣菜儿,放在桌上道:“叔叔自飲。”宋仁道:“嫂嫂同坐,那有獨享之理。”玉貞道:“隔壁人家看見不像了。”宋仁道:“右首是牆垣,左間壁是營兵,已在汛地多時了,嫂嫂還不知!”玉貞道:“我竟不知道。”宋仁立起身,往廚頭取了一對杯,排擺在桌上,連忙斟在杯內送玉貞。玉貞就老老气气對著,兩儿坐下。那雨聲越大,玉貞道:“這般風雨,夜間害怕人。”宋仁道:“嫂嫂害怕,留我相陪嫂嫂如何?”玉貞道:“那話怎生好說。”宋仁道:“難得哥哥又出去了。這雨落天留客,難道落到明朝,嫂嫂忍得推我出門,還是坐到天明,畢竟在此過夜。這是天從人愿。嫂嫂不要違了天意。”玉貞笑道:“這天那里管這樣事。”宋仁見他有意的了,假把燈來一挑,那火息了。宋仁上前一把抱住,玉貞道:“不可如此,像甚模佯。”宋仁已把褲儿扯下,就擎倒凳上,湊了進去。依依呀呀弄將起來:
浪子尋花,銑頭禿腦。婆娘想漢,挂肚牽腸。為著水,言堪色笑。為著雨,就做文章。一個佯推不可,一個緊抱成雙。假托手,憑他脫卸。放下身,蝶浪蜂忙。成就了鸞交鳳友,便做了地久天長。耳朵畔,低呼聲細,口儿中,舌下吐香。枕猗斜,云鬢壓亂。汗珠儿,漬透鴉黃。弄出了,金生麗水。方才肯,玉出昆罔。抱起王娥,輕說与,偷香情興倍尋常。二人暗中淨手,重點油膏。坐在一堆,淺斟慢飲,恩恩愛愛,就是夫妻一般。
須臾收拾。兩人上樓安置。一對青年,正堪作對,從此夜夜同床,時時共笑。把王文做個局外閑人,把宋仁做個家中夫婦,日复一日。不期王文回家,又這般煩煩惱惱,惹得尋思,五貞只不理他,心下想道:“當時誤听媒人,做了百年姻眷,如今想起他情,一毫不如我心上。我方此花容月貌,怎隨著俗子庸流,不如跟了宋仁,竟往他方,了我終身,有何不可。”
過了月余,宋仁見王文又差出去,就過來与玉貞安歇。玉貞說:“王文十分庸俗,待他回時.好過再与他過几時,不好過,我跟隨你往他方躲避了。”宋仁道:“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尋些生意做著,以了終身。只為著你,不忍拋棄,故此遲遲。苦是你心下果然,我便收拾行裝,同你倒去注下,可不兩下歡娛,到老做個長久夫妻。”玉貞道:“我心果然一意跟你,又無父母羈絆,又無儿女牽留,要去趁早。”宋仁見他如此有心,一意已決,將家中粗硬家伙,盡數賣去,收拾了盤纏,先把玉貞領在一尼庵寄下,自己假意在鄰居家邊,說王家為何兩日不見開門,鄰舍怀疑,一齊來看,止有什物俱在,不見人影,互各猜疑,都說玉貞見丈夫与他不睦,必然背夫走矣。丟下不提。
且說宋仁庵中領了玉貞,水陸兼行,不過十日,到了杭州。他也竟不進城,雇人挑了行李,往万松岭。竟到長橋,喚了船,一竟往昭慶而來。玉貞見了西湖好景,十分快樂,怎見得,有《望海潮》詞:
一春常費買花錢,日日醉湖邊。玉驄慣識西湖路,嬌儿過活酒樓前。紅杏叢中蕭鼓,綠楊衫里秋千,暖風十里麗人天,花壓鬢云偏。畫船載得春歸去,余情湖水湖煙,明日重扶殘醉,來尋陌上花妍。
又云:
万戶煙清一鏡空,水光山色畫圖中。
瓊樓燕子家家雨,浪館桃花岸岸風。
畫舫舞衣凝暮紫,繡帘歌扇露春紅。
蘇公堤上垂楊柳,尚想重來試玉驄。
又云:
万頃湖西水貼天,芙蓉楊柳亂秋煙。
湖邊為問山多少,每個峰頭住一年。
一船竟至昭慶,上了岸,將行李搬入人家,且与玉貞往岸上閑耍。游不盡許多景致,看不盡万种嬌嬈。宋仁喚玉貞出了山門,往石塔頭吃了點心,二人又走到湖邊,順步儿又到大佛寺灣里,見一間草舍,貼著招賃二字。宋仁見了,与玉貞說:“這間房子倒召人租,外面精雅,不知里面如何。”間壁一個婦人道:“你們要看房子,待我開來你看。”二人竟進一看,雖然小巧,實是精雅。另有一間樓房,正對西湖,果然暢目,床桌都有。宋仁便問道:“大娘子,這房主是何人?”婦人答:“是城里大戶人家的,每年要租銀四兩,如看得中意,可秤下房銀,我們与你做主便了。”宋仁道:“房子你可中意么?”玉貞道:“十分有趣,快快租了。”宋仁向袖中取出銀子,秤了一兩,并四錢小租銀,借了一張紙,寫了租契,就与這婦人道:“我們遠遠而來,今日便要來住了。”婦人說:“有了銀子,是你房子了,憑你主意。”宋仁著玉貞樓上坐下,自己去取行李。須臾,到湖口,取了前物,又喚小船搖至寺灣而來。相幫移上了岸,又向隔鄰借了鍋灶,須臾,往寺前買辦東西,玉貞燒煮,獻了神抵,請了几家鄰居,盡歡而散。
不說二人住得安逸,且說王文回到家中,見門是閉的,吃了一惊。向鄰家去問,都說:“你娘子不知何處去了,早晚間我們替你照管這几時。”王文見說,吃了一惊,連忙推門進內,一看,家伙什物,一毫不失。上樓檢點衣服,止有玉貞用的一件也無,箱中銀兩一毫不動。王文想道:“他又無父母親戚可去,若是隨了人走,怎么銀子都留在此。”心下疑惑不止。這番想將起來,好生气惱道:“要這般一個婦人,做夢也沒了。”便气气苦苦上床睡了。
且說那城中有一光棍,專一無風起浪,詐人銀子,陷害無辜,姓楊,名祿,人就取他一個混名,叫做楊棘刺。打听得王文失了妻子,匣中銀兩尚存,他心中動火,不免弄他几兩銀子使用,有何不可。裝了一個腔儿,竟到王家叫道:“有人么?”王文因心下不樂,還睡著,听見叫響,忙起穿衣,下樓開看。王文不認得,道:“尊姓?有何見教?這般早來?”楊棘刺道:“我姓楊,我表侄女馬王貞聞道嫁在你家。我在京中初回,聞道你們把他凌辱,日逐痛打,我因怜他本分幼小,特來看他,叫他出來,見我表叔。”王文見他這個入門訣,知道尋他口面的。道:“他几日正去尋那表叔,至今未回,我如今正向各處尋他。既是尊親引來,快快著他回來。”楊棘刺道:“胡說,王文,是你,把我玉貞打死了,倒反說出這般話來。”兩下爭個不止,鄰舍都來相勸,楊祿道:“今日不与我侄女,明日就告你。”一竟去了。各人散訖。
王文气個不住,方梳洗完,只見又有人扣門,又是不識面的,道:”尊姓?到此何干?”那人便道:“小子孔怀,因見楊令親說起令正一事,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,令正嫁尊兄之時,他不曾做得些盒禮,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,他方才忿忿要告,我想涉起訟來,一時間令正回來便好,万一難見,免不得官府怀疑,其間之事,与小子無干。我想何苦勸人打官司,不若兄多少与他個盒禮之情,這事便息了。”王文是衙門里人,那里一時間就肯出這一樁銀子,便道:“承孔先生見愛,盒禮小事,還我妻子,我便盡他禮便了。”那人見他不如法,便作別去了。那楊棘刺想道:“我的計策,百發百中的,難道被他強過了,下次也做不起來,不免告他一狀,才信老楊手段。”遂提筆來寫下一紙狀詞曰:
告狀人楊祿,本縣人氏,告為殺妻大變事:侄女馬玉貞,嫁与憲台役虎棍王文為妻。賊性不良,終日酗酒,將妻百般毒打。祿往京回,昨特探訪侄女,尸跡無存,切思妻非七出之條,律文難棄;惡將三尺藐視,憲典安容。夫婦人倫大典,豈忍平碎花容!人命罪极關天,肯漏獸心賊首。叩憲台怜准,正法典刑,死者瞑目九泉,生者感恩千載,上告。
次早投文,將詞投上。知縣見是他手下殺死妻子,罪极浩天,把王文取到,先責三十板,竟下了獄,待后再審。那伙計周全來牢中望他,到家中取了銀子,与他使用。還喜是同衙人役中人,凡事不同。周全遂上心各處与他訪尋,那里有半毫消息。過了几時,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,周全聞知這個消息,連忙到牢中別了王文,把王文之事,托付了衙中朋發;党往杭州進發不提。
且說宋仁与玉貞一時高興,沒些主意,走了出來。那堪坐吃箱空,又無生計可守,真個床頭金盡,壯士無顏起來,長吁短嘆個不注,正是:
上天天無路,入地地無門。
進退兩難,如何是好,宋仁好悶,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。只見玉貞倚門而立,恰好一個帶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,往沿湖而來。早已看見玉貞,吃了一惊,想道:“几時移這個美妓在此!”竟自往玉貞身邊走來。玉貞見他是斯文,連忙避進。這少年認定他是個妓女;競自大踏步進了來,玉貞慌了,連忙上樓。那人也跟上樓,朝著玉貞拜揖。玉貞無奈,只得答禮。那人道:“好位姐姐。”玉貞道:“妾是良家之妻,君休認差了。”那人听他說話是外方人聲音,一心想道:“他見我有酒的,假意托故。”便向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道:“我不是來闖寡門的,你若肯見怜,我便送了你買果子吃。”玉貞心下見了銀子,巴不得要奈何他,只管認做煙花,倒笑了一笑,那少年見他一笑,只道他肯留他歇了,上前一把抱定,便去脫衣。玉貞倒慌了手腳,欲要叫起來,又想他那錠銀子,欲待順從,又怕丈夫撞著。躊躊未定,被他到手了也。玉貞雖然受注,道:“妾非青樓,實系良家。見君青年,養君廉恥,不忍高叫,從君所愿。幸勿外揚,感君之德。”那人見他如此言語,喜道:“既承一枕之私,亦是三生之幸,尚圖后會,以報高情。”玉貞道:“快快完事,恐丈夫撞見,如之奈何。”那人听見,急急忙忙完了,整衣下樓,說与玉貞道:“我再來看你。”玉貞點頭。那人竟自去了。玉貞掩上大門,上樓想著,笑了又笑道:“杭州原來有這樣的書呆,一年遇這般几個,不愁沒飯吃了。”又想道:“怎生對宋郎說出情由廣道:“也好,我身原是他拐來的,怕他吃醋不成。實實說了,看他怎么。”正在想問,宋仁推門而入,上樓見了玉貞,便滿面愁煩,玉貞道:“哪里去一會,有什么好生意可做么?”宋仁道:“我看城中,都是上有本錢鋪子,就是有小生意,我也不慣,就是曉得做時.那討本錢!我方才往石塔上問,見了他小姊家的姐妹,個個穿紅著綠,与那些少年子弟調笑自如.倒是一樁好生意。”玉貞听了,笑道:“倒去尋得這個烏龜頭的生意回來羡慕。”宋仁嘆一口气,玉貞道:“你若有這點念頭,我便從你心愿如何?”宋仁听罷,連忙跪將下去:“若得我的娘救命,生死不忘。”玉貞扶起宋仁笑道:“招牌也不曾挂,一個人來發市去了。”拿著那綻銀子,遞与宋仁。宋仁一見,吃了一惊:“此銀何來?”玉貞把那個人光景,如此如此一說,宋仁大笑起來,便道:“這番我宋宋仁夫婦二人,不怕餓死了。”宋仁忙去買了些酒肴与妻子暢飲而睡。
次日,那玉貞更加打扮,穿一件大袖衫儿,在門前晃了又晃。但見有人走過,他便笑臉相迎。這些書呆子一時間傳聞起來,大佛寺前有一個私窠子,十分標致,又不做腔,全無色相.一時間嫖客紛紛,車馬不絕。這宋仁倒做了一個長官,落得些殘盤殘酒受用不提。
且說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,未及領文,下午余閑,步出清波門道:“聞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無雙,到此不走一番,也是痴了。”遂搭小船撐出港口。他一見了青山綠水,贊嘆不已,道:“昔聞日本國倭人住此游湖,他也題了四句詩:
昔年曾見此湖圖,不信人間有此湖。
今日往從湖上過,畫工猶自欠工夫。
看此倭詩,果是有理。”正嘆賞間,只見那船已撐到岳墳。周全上岸,往岳墳看了,遂至蘇堤。見一只湖船,內有三桌酒,都是讀書人光景。旁邊一個艷色妓女。周全仔細一看,正是玉貞,心下著實的一惊。怕認錯了,坐在一橋上,把眼不住去看。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來,周全看見,閃在一旁,見他走到身邊,上下一看,一些也不差,又尾在后邊。听他說話,正是溫州聲气。心中想道:“這個娼婦,你在此快活,害丈夫受得好苦哩。”又想道:“不知他住在何處,好去跟尋。”道:“這也不難,我跟了他這只湖船去,少不得有個下落。”自己上了酒樓吃了一壺酒。正會鈔完,那船往里湖撐去。周全到了湖,慢慢跟著,那船撐在灣里便住了。周全上前一看,卻見宋仁出來相幫打扶手,攜了玉貞就到了家去,隨后酒客都進去了,周全十分穩了,又到大佛寺前。見一個長老出來,近前一問,那長老把宋仁几時移來做起此事,一五一十,說得明白。周全別了,竟進錢塘縣里,取路回寓。次日,領了回文,竟至本州投下。忙去望著王文道:“恭喜,妻子有實信了。”這般這般一說,王文道:“原來被宋仁這光棍拐去,害我受這般苦楚。”周全登時上堂,保出了王文。太爺簽牌捉獲,又移文与錢塘縣正堂,添差捉送,周全同了一個伙計,別了王文,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。下了移文,錢塘縣著地方同捉獲。又添了兩個公人,一齊的出了涌金門,過了昭慶寺,竟到灣內,只見玉貞正要上轎,被周全唬住。宋仁看見二人,惊得面如土色。眾差人取出牌,交与宋仁一看道:“事已至此,不須講起,且擺酒吃。”眾人坐下,玉貞上樓,收拾銀兩,倒也有二百余兩,把些零碎的与宋仁打發差度,其余放在身邊。細軟衣服,打做二包,家伙什物,自置的,送与房主作租錢。宋仁打發了錢塘二差,叫只小船,竟至涌金門進發。玉貞坐在船中掉淚,遂占四句以別西湖道:
自從初到見西湖,每感湖光照顧奴。
今日別伊無物贈,頻將紅淚洒清波。
又有見玉貞去后,到樓邊觀者,莫不咨嗟,竟自望樓不舍。也有几句題著即事:
王孫擬約在明朝,載酒招朋竟爾邀。
鳳去樓空靜悄悄,一番清興變成焦。
須臾,到岸,一眾人竟至錢塘縣起解。夜往曉行,飢食喝飲,不止一日,到了永嘉,竟与眾人投到。縣主把王文、楊祿,一齊拘到听審,先喚玉貞道:“你是婦人家,嫁雞隨雞才是,怎生隨了宋仁逃到杭城,做這般下流之事,害丈夫被楊綠告在我處,把你丈夫禁責,還是怎生講?”玉貞道:“爺爺,婦人非不能,但丈夫心性急烈難當,奴心懼怕,适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,也是婦人有這段宿業還債,遂自一時沒了主意,猶如鬼使神差,竟自隨他去了。若是欺了丈夫,把房中銀錢之類也拿去了。”縣主忙問王文:“此時你可曾失些物件么?”王文道:“一毫也不曾失。”縣主又問玉貞道:“宋仁這個奴才,五年滿徒不必言了,你今律該官賣,不然,又隨風塵了。”玉貞道:“求大爺做主,奴身該賣,懇恩情愿自贖其身,向空門落發,以了此生。是爺爺恩德。”縣主叫楊祿:“你不若与你侄女另尋一婿,以了他終身,如何?”楊祿上前道:“蒙太爺分付,小人不敢有違。”玉貞仔細把楊祿一看,道:“我哪里認得你,什么叔子在此,把我丈夫誣告。”楊祿道:“侄女,也難怪你,不認得我,你五歲時,我便京里做生意,今年才回的。”玉貞道:“且住,我問你,我爹爹是何姓名?作何生理?家中三代如何出身?母親面貌長短?說個明白出來。”楊祿一時被他盤倒,一句也說不出,縣主大怒道:“世上有這般無恥光棍枉言,必定聞知王文不見妻子,生心認了表叔,指望詐些銀子,一定王文不与,他詐心不遂,將情捏出殺妻情由,告在我處。”王文上前道:“爺爺青天,著人來打合,要小人的盒禮錢,小人妻子也沒了,倒出盒禮,不肯,他生情屈害小人。”縣主抽簽,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,又將楊祿重責四十,著禁子收監道,“待我申報了三院,活活打死這光棍,若留在世,貽害后人。”宋仁流富春當徒五年,滿期釋放。玉貞情愿出家,姑兔究,縣主只為這玉貞標致,不忍加刑,亦是怜念之意。王文稟道:“妻子雖然犯罪,然有好心待著小人。一來不取一文而去,方才質証楊祿,句句為著小人,一時不忍,求老爺做主。”縣主道:“為官的把人夫婦止有斷合,沒有斷离的,但此事律應官賣,若不与他,一到空門,這是法度沒了。如今待他暫入尼庵,待后再來陳告,那時情法兩盡,庶不被人物議。”當把審單寫定,后題玉貞出家八句于后,道:
脫卻羅衫換布衣,別离情种受孤凄。
西湖不复觀紅葉,道院從教种紫芝。
閑處無心勾八字,靜中有念去三尸。
夢魂飛繞杭州去,留戀湖頭憶故知。
判畢,把一眾人赶出,止將宋仁討保還家,打點起身。
玉貞隨了王文回家,到了家下,取出男衣還了宋仁,把上好女衣付与王文收了。身邊取出那二百銀子,稱了五十兩,付与宋仁道:“我也虧你一番辛苦,將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。切不可再到溫州來了。”剩下一百五十兩銀子,付与王文道:“妻子雖然不該撇你而去,今日趁的銀子,依先送你,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,那生性還要耐些。著是你沒有那行凶之事,我怎生舍你。”將手上金銀戒指除下,并几件首飾盡付王文。身邊還有几兩碎銀,看著周全道:“這几兩銀子,煩勞周伯伯与奴尋一清靜尼庵,送他作齋,待奴也好過日。”王文見妻子這般好情,一時不忍相舍,便放聲大哭起來。玉貞也哭起來。連周全也流下淚來道:“你二人既如此情狀,我亦不忍相看,不若將些銀子往他州外縣,做些生意,保可度日。把屋宇待我与你賣了,共有三百現銀,怕沒生意做。小小銅錢當儿也彀偏了。离了此地,怕什么人來刁你不成。”王文道:“如此甚好,只求大兄留心。”周全道:“自然在心。”王文連忙買了酒物,獻了家先神抵,就請周全同飲,夫妻二人重新恩愛。這也是玉貞欠了這些人的風流債,宋仁引去還了,重完夫妻之情。后來周全兌了銀子,与王文就在城南開一木器鋪子,夫妻二人掙了若干家當,一連生了三個儿子。王文因出了衙門,那吃酒就有了節度,再也不撤酒風。故此兩下酒色皆不著緊,那楊祿被知縣活活打死了,后人把他几個人名字寫出,倒也湊巧道:
因為王文不文,故使玉貞不貞。
惡人楊祿不祿,施恩宋仁不仁。
止有周全,果爾周全,完成其美矣夫。
總評:
書生錯認章台柳,誰知弄假卻成真。玉貞合欠風流債,又得西湖兩袖春。撤酒風的下場頭,不可不勉。
第十六回 費人龍避難逢豪惡
万般由命不由人,命不差池半未分。
命坐玉堂清要職,若逢華蓋是高真。
紅鸞照著貪花柳,驛氏推時道路人。
命有許多說不盡,且將算命表緣因。
且說湖州府德清縣。有一飽學秀才,名喚費人龍,就進在本縣學中。娶妻姚彩云,十分嬌媚,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歲了。只因彩云身怀六甲,人龍往命館中,与他推算年命。“無妨么。說出八字。”先生寫了道:“好個夫人八字,今年定生令郎,將來運不見好。”“是怎生樣說?”人龍听先生口中不靜的,連忙又把自己八字說出。,先生排得不差,道:“是一位大貴人八字,也是運限不好,目今有大難臨身。若是避不過,這番死也死得的,休小看了。既不來算,我也不知。既是知了,怎么不說。”人龍見他說得真切,心下著忙,忙問道:“先生曾聞趨吉避凶之語,果然避得過么?”先生說:“先賢之語,怎么假得,趁早尋在百里之外地方,避過百日,便無事了。”人龍道:“房下可也要去?”先生說:“看來還是夫人面上起的,怎么不要帶去。”人龍送了命錢,竟至家中,与彩云悉言其事。彩云道:“如之奈何?”人龍說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又道:“禍出師人口,倘然不信,一時間禍及于身,悔之遲矣。不若只帶一房男女服侍你我, 其余待他各守田業,往他處避過百日,依舊回家便了。”夫妻二人計議已定,帶了數十兩銀子,數千文銅錢,柴米小菜之類,喚下一房家人費才,乃老成夫妻,喚了一只浪船,一齊上船。梢子間:“還到那一方去?”費人龍道:“沒主意。”姚彩云道:“往東去罷。”人龍道:“為何要往東?”彩云道:“難道往西方去不成?”人龍點頭道:“快往東方,”那船搖到塘西住了,次早又到崇德交界。
遠遠望見一簇人家,人龍問船戶:“來多少路了?”回道:“船行三十里了。”人龍道:“且住著。”忙令家人上岸道:“你看那一搭人家,住得幽雅,看左近有空房,賃他一間,暫住三月。有無即來回報。”家人竟往前邊一問,恰好問著一個農夫,答道:“這里是馮吉員外住宅。四周都是他的屋字,空屋极多,只是員外為人有些利害,我這一鄉村人民,個個怕他的。你若要租他房住,也要小心”。家人道:“住他一月,与他一月房金,有什么小心。”農夫道:“這也說得有理。”恰好馮家管帳的管家走過,農夫指引道:“你要租房,須問這位馮阿爹。”這費家人順口儿叫道:“馮阿爹,我們一位相公要在此暫住几時,敢問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間,未知有否?”馮管家說道:“有,有,你隨我來。你可看得中意的,隨你要便罷。”二人近前一看,卻有一所書房,十分精雅,道:“便是這間罷了。不知多少房金?”管家道:“一兩一月,按月取租。只是小房錢要一兩二錢,倒少不得。”費家人道:“這是舊例,斷不有虧。”竟自到泊舟之所,見了主人,把上頭一一說了。人龍道:“既如此,便稱一兩房錢,又是一兩二錢小房錢。”寫了一紙祖契,交付家人,先去租了。自己放船撐進港中,不多一會到了,家人道:“房已租下了,請相公娘娘上來。”人龍扶了彩云上岸,夫妻二人竟進書房。看了住場,實然可愛。但見小小園亭:
樂意相間禽對語,生香不斷樹交花。
十分羡暮,好個所在。登時把船中動用之物,移了上來。打發船家回去。著夫妻二人把房中現成竹床張了羅帳,竟自安然樂意住下。鎮日無事,隨便作些詩賦消遣。
卻好一日,人龍把風為題,寫在紙上:
和薰金朔遞相催,歲月韶華去复回。
忽爾摧殘千木謝,一時吹得百花開。
陽台每送朝云上,楚峽嘗攜暮雨來。
浩瀚逞威山岳動,卻疑孝德播仁才。
又詠月一聯:
蟬娟千里共佳期,照徹悲歡与合离。
十五碧霄懸寶鏡,初三銀漢吐娥眉。
唐王驅馭嘗游處,李白擎杯仰問時。
堪比賢良全節義,清光千古鑒綱維。
彩云看見,笑道:“你男儿家做的詩,也是風月的。”人龍道:“雖怀風月,實存節義。賢妻無事,也做一聯消遣如何?”彩云道:“你題風月,我題節義,休得見笑。”先把節字為題,一聯云:
西窗剪燭理清篇,一閱貞風起唯然。
斷臂割容真可愛,易睛毀鼻方堪怜。
猗椅綠竹凌霜操,郁郁蒼松做雪堅。
珍重老梅諧益友,冰清玉洁古今傳。
又詠義一聯:
孔孟惟推仁義長,良金奇狩美君彰。
云霄鴻雁無時棄,水涸鴛鴦且暫忘。
黃犬臨焚能展草,白駒同井解垂缰。
宋宏不是真君子,那得糟糠妻上堂。
人龍見道:“賢妻出口,句句含藏節義,那李易安、謝道溫甘拜下風矣。”正語笑間,一陣朔風透体,人龍道:“想此時天气嚴寒,早晚必有雪了。你看花枝那几樹紅梅綻蕊,綠萼舒芳,倘有雪來,少助詩興。”彩云見說,隨取一幅箋紙,畫出一樹梅花,竟是活的一般。人龍見了,贊稱不已,遂題四句:
冰肌玉骨絕塵埃,親見嫦娥把手栽。
想是蜡宮丹桂姊,天香不放一些來。
彩云笑道:“那嫦娥倒不愿做,他爭似我夫妻歡笑,將來儿女牽情,要那冷清月宮,守他做什!”人龍道:“嫦娥也羡著世人哩。”彩云說:”你何以知之?”人龍道:“豈不聞月里嫦娥愛少年,”二人大笑。彩云道:“我們將筆一枝,畫梅為題,集唐八句可好么?”人龍道:“集詩最難對得工,況非二酉五車,孰敢為此。”彩云說:“一時儿高興,各集四句以成一首,并要記作者之名。如差罰酒三杯。我夫先請。”人龍雖然是個飽學,一時間倒也思索不就,把那唐詩不住地想道:“有了。”每句下邊寫出來道:
姑射仙人淺淡妝,劉承
寫真今喜遇瑩光。杜甫
一枝臨照月無影,李郢
數點有花春不香。李從
彩云隨韻,也集四句:
顏色肯教霜雪改,傅生
畫圖空惹蝶蜂忙。吳云
江南早得春消息,吳會
驛使歸來好寄將。黃清著
夫妻二人交相嘆一回,各吃一杯,以消清興。正在歡娛之際,那天真真湊趣,一片片飄將下來。初如鵝羽輕飄,后似楊花亂墜,只可惜天色晚了。夫妻二人道:“明日起來,有許多景趣了。”竟自安置,一夜無文。
次日起來一看,那雪足有三寸,真是千山疊玉,万瓦鋪銀。夫妻二人梳洗已畢,吃了早飯道:“我們今日再集唐句作笑。”人龍道:“雪映紅梅為題,各集四句便了。”人龍曰:
六花飛舞亂交加,劉芳翠
雪里紅梅趣更嘉。趙紫芝
瑤圃晚晴飛紫水,何應龍
玉爐春暖仗丹砂。劉支芳
彩云把筆烘得暖暖的,寫道:
梁園學士春酣酒,羅紅
姑射仙人臉親霞。白玉蟾
笑殺城東小儿女,秦少游
月明來看海棠花。孫良玉
二人相加愛慕。彩云說:“如今把這白梅花各人也集一聯,省得等你。”人龍坐下,獨自去寫,彩云進房另取筆硯而書。人龍完了,道:“娘子,你可成了不曾?”彩云道:“寫完了,在此拱手著哩。”須臾,先取人龍的過來看:
問訊江南第一枝,陶誼
相依金谷几多時。韓中村
想應東閣一時興,施鈞
番作西湖百詠詩。中峰
翠鳥倚香春遍野,潘純
霜禽偷眼影參差。宋郊
只因誤識林和靖,志南
賓主相忘似舊知。危清山
彩云看了,道:“我的不中你意,不要看罷。”人龍道:“你還似初婚的時節那般做作。”彩云笑道:“書呆不要取笑:”
家住梅花第一村,徐遠夫
誅茅縛屋傍梅根。關甫顏
暗香掩映雪几點,宋子虛
疏影橫斜月半痕。賈從舉
正好巡檐須索笑,楊載
不須檀板共金樽。林莆
眾芳已許巢由輩,郎士元
桃李紛紛未足論。王元章
人龍看罷,道:“娘子,你到我家登堂七載,從來未見你剪雪裁云,吟風弄月,誰知你這般才思,我好僥幸也。”彩云道:“妾幼時熟習女工,粗知翰墨。自到君家,操持箕帚,夜侍拎綢。無暇及此。如今在此,盡有余閑。深慚獻丑,幸勿見晒。”
且說馮吉聞知費人龍是個飽學秀才,又探知妻儿十分美貌,但不知何故住在我家,正在疑想間,有一個密騙,名叫鳳城東,走將進來。見了馮員外,見他面有愁思之態,不免問及。馮吉把費家一事說知。大凡做密騙的,一心只要奉承東家,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。就說出拿云捉月的手段,便就三言兩語,聳動馮吉道:“他妻子有這樣美貌,員外這樣家私,難道消受不起這般一個婦人。自古佳人難再得,如今住在我家,是瓮中鱉耳,何愁做事不成。”馮吉被他說得一副心腹如火滾一般熱將起來。便間老鳳:“此事怎樣做起,方可如意?”鳳成東道:“不難,他如今只夫妻二人居住,又無親戚往來,況沒鄰朋交厚,不若先去請他到家,挽以詩詞,餌以杯酒,日逐厚將起來,我有心,他無意,尋些事故。小則風流罪過,纏住他身不放回家,重則做下人命大大罪名,監禁獄中。其妻無主,員外將恩結之,要短,做些風月事儿,自然著手。若要長久夫妻,便將那大的罪名,坐他監中弄死。不過費些錢財,有何難哉。”馮吉道:“妙計,妙計,人世上有了錢財,不用些儿做快活事,真是個守財虜耳。”即時寫了一個名帖,著一小使拿到費家,請費相公來講話。那小使應一聲去了。
到費家門外,那小使先從門縫里將望里邊,只見他夫妻二人好生快樂。把門敲了兩下,人龍忙看,只見一個小使,手拿帖子道:“我家員外請相公說話。”人龍道:”敢是房主翁么?”小使道:“上寫眷侍教生馮吉頓首拜。”人龍道:“煩勞就來了。”彩云道:“房主未曾識面,他來接你怎的?”人龍道:“畢竟有事商量,待我去去便來。”
叫了家人,取了原帖,竟到馮家。只見那馮吉頭戴方巾,身穿絨裝,有四十多歲的光景。連忙迎接,敘了禮坐下。人龍道:“學生到此,幸借華居。未及趨拜,又辱寵召,這尊帖決不敢領。”馮吉道:“先生乃當今名士,幸降寒家,不然還不知道。因早間檢取租部,方見大名,故爾屈駕請教,這賤刺何必拘拘不受。”正在吃茶,只見里頭又走出一個帶唐巾的人來,連忙上前施禮。人龍問及,那人道:“小子名喚鳳成東,在馮先生宅上早晚效勞。”人龍便曉得是個密騙了。馮吉道:“不是學生斗膽,便敢相煩,只因縣尊挽學生做一架圍屏,都是雪景,今日見了此雪,便想起此事,尚乏詩章。足下山斗高才,敢煩金玉,使此屏八面光輝,千年華美,皆足下之使然也。”人龍道:“既承重托,不敢推辭。只是學淺才疏,有辜盛意。”須臾,列下山肴海味,异果奇珍,請人龍于上坐,馮吉主陪。鳳騙傍坐。酒至半酣,人龍索筆,馮吉令人速備文房四寶。人龍离席前坐,取紙筆之曰:
雪月風花,賞心居首。冬春秋夏,樂事相聯。鑄岩岫而如銀,覆井欄而飾玉,飄殘柳絮,總無烏雀銜飛。點遍棕衣,惟有漁翁下釣。徑路池邊莫辨,茶煙酒力難消。四境盡浮,混渦卻同無地。千山已著,茫茫詛复見天。若乃穿帘誤作梅花。照室渾疑皓月。孤煙曠野,惟聞畢速之聲。小釣斷橋,致有”灞陵之興。馬鳴熟道,犬吠歸人。門外五更,朝上應愁踏凍。林中三尺,村農齊樂丰年。于是低唱淺斟,半醉銷金之帳。徘灰白面,相邀連壁之人。用功制作山橋,呵手推為獅象。誰能受命,更复舊寒。難加獸炭推紅,只受鵝毛一白,亦有寒墟少酒,破屋無煙。斧凍為鏖而相呼,映光辨字而讀,船窗皎洁.分布被之黃花。階破鮮妍,結茅檐之未桂。山疑西域,水比洞庭。至于耳目全虛,心魂寒曠。玉洁冰清,霜凌雪勁。寒頤冷面,鐵膽銅肝。信是王京瑤島客,將為鐵面柏台臣。
寫罷,馮一連聲稱贊,密騙道:“奇才。”把酒斟在金甌道:“受冷了,快飲此杯以敵寒。”馮吉重新換席,秉燭而飲道:“一客不煩二主。明日還求大筆,可稱其美。”人龍道:“當厚效勞。”盤恒至黃昏而散。
人龍歸見彩云道:“有偏了,馮家渙我作雪景賦,以送崇德縣尊,故此招飲。明日還要我為他書寫。”彩云道:“惜乎,手冷些。”道罷睡了。一夜無文。
次早,方梳洗畢,夫妻二人正對面看梅花歡笑,只見馮吉在外頭早已窺見彩云,十分艷色,動了心火。按捺不住,推開了門,竟直進里面來。彩云急避,人龍按見。馮吉施禮道:“昨承佳作,竟來造謝,兼請大筆,只是斗膽。”人龍道:“昨日厚扰,正欲登堂叩謝,又蒙辱臨,感戴不盡。”茶罷作別,馮吉扯了人龍到家坐下,吃了早飯。人龍索文房四寶,把金箋紙裁成八幅,寫成前賦,不覺未牌時分。那密騙巴不得寫完,好上酒,又辦下許多肴撰。吃酒之間,馮吉看著人龍,堂堂一貌,終非落魄之人。想起他渾家世間少有,此時只該息了念頭,方是忠厚長者。恰又二心三意,故后來招許多不妙之處。正是:
人情若是初相識,到老終無怨恨心。是日盡歡而散。
自此,馮吉依了鳳成東之言,無日不接人龍飲酒。過了几日,馮吉將圍屏端正了,自己備下許多禮物,送到縣里。知縣大喜,而歸到家中,只是想著彩云,眠思夢想,無計可施。恰是鳳成東又到,馮吉把心事与他商議道:“事不宜遲,他原說年終要回,倘若一去,何由再來?”密騙道:“員外方才說著年終二字,使我吃了一惊。寒家百無一有,荊妻啼哭,儿女凄涼,一樁若大的事又到了。”馮吉見他如此說,道:“你只要為我圖成此事,家中之事,在我身上。不必憂心。”密騙見說,笑道:“是這般畢竟要行的了。”想了一會道:“如此如此,方可圖之。”馮吉見說,道:“就是今日。”即時喚家人道:“請了費相公同來。”
須臾接見,相見禮畢。馮吉道:“連日送錦屏与縣尊,不得接見,今日特地請兄來痛飲一番。”人龍道,“屢扰宅上,不能酬答,待告辭歸舍,尚容盡心耳。”三人進了后面,一間書房里极其齊齊整整,皆是奇珍寶玩,不必言之。見傍邊挂一美人睡起圖,竟無題詠。他提筆在手,題出集唐八句,除下來,放開桌上道:“斗膽了。”詩曰:
美人南國翠蛾愁,武元衡
睡起懨懨底事羞。郭古
八字懶鉤眉鎖黛,丁瑞
雙鬟情整玉搔頭。袁伯訪
香閨月冷拎綢薄,辛中
深夜風清枕章秋。許渾
可惜春光不相見,杜甫
眼穿腸斷為牽牛。宋邑
寫罷依先挂起。二人稱賞道:“寫作皆精,有光美人多矣。為牽牛縮了郎字,何等俏麗。”密騙道:“這等分明為郎了。”寫罷列上酒肴果品,這番吃法,与前不同。大碗送來,歪扭扯灌,灌得個人龍吐了又吐,人事也不知,推搖不動,預先備了船只,竟開后園門,著家人扶下了船,連夜搖到崇德縣。
次日早,馮吉穿了行衣。竟往縣中進狀。告為乘醉打死人命事,竟把半月前一個家人,名喚進祿,因上樓失腳活跌死的,因鳳成東設計,俱是陷他的惡計。見縣尊說了,就呈上狀詞。縣尊送出,即時出牌捉拿。差人見了馮吉,折了酒飯,送了差使的錢,竟往船中。見是沉醉的,差人吆吆喝喝,扶起跌倒,只得眾家人攙了,竟到堂上來。人龍還在夢里,不知人事。知縣見這般光景,想道:“乘醉打人,這是常事。若昨日打死了人,緣何今日尚然未醒?打死人之后,終不然又勸他飲酒不成。衣衫猶然在身,不像打凶光景。事有可疑。”便道:“報告鳳成東,你且外面候候。且把費人龍一面收監,待他酒醒再審。”恰是打听人役報道:“按院巡到嘉興行事、老爺即刻起身公務。”知縣听罷,挂一面牌,在縣門首:本縣公出,凡一應投文人役,候回日投遞。毋違。馮吉見了挂牌,道:“此去少也十日,如何等得。”密騙道:“你原為著那人做事,只須同去停當了前件,看景生情便了。”馮吉一千人,原船复了回來。
誰知這日彩云腹中疼痛起來,忙著家人去尋人龍,不期這晚馮家眾仆因家主不在,各自出外吃酒去了。問管門老子,竟回得不明白。費家人直進里面響叫,只見走出兩個婦人道:“你是何人?在此怎么?費才道:“我是湖州費相公家人,大娘要分娩了,來尋相公。”那家人不知緣故,去問主母。這主母唐氏,年紀三十六歲了,一心向著,見丈夫豪惡,苦勸不听,他便立了個主意,分了淨床,吃了長齋,每日向佛堂念佛,看些經儿,一毫外事也不管。這日,听見說費家娘子分娩,來尋主人,他又不知和他們那里去了,便道:“分娩大事,家主公不在怎好。”便道:“這是生死之際,客邊在此,若有些差池,如何是好。”便分付婦人家走几個來,一面著一個小使去請穩婆,自家同了費才,跟隨三個婦人,竟到費家,只听得費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。唐氏也不施禮,忙著婦人伏侍。恰好收生婆已到,此時燒湯的去燒湯,抱腰的抱腰,唐氏又問費家管家婆:“可曾有小衣服?”回道:“未曾。”唐氏急令一婦人歸辦,衣袖,酒食,藥餌一齊都備。真真虧了這唐院君。只見彩云攢眉捧腹,猶如西子心疼一般。有歌一首,正是:
慈母生儿日,五臟盡開張。
心身俱悶絕,流血似屠羊。
生下問男女,是儿喜倍常。
喜罷悲還至,痛苦徹心腸。
一時間生下一個孩儿。穩婆斷臍沐浴,唐氏親与童便、姜醋吃罷,彩云心中感激不盡。只不知丈夫何處去不回。唐氏令婦人擺出酒肴。請穩婆,打發穩婆,都是唐氏。不想他丈夫要害彩云的丈夫,妻子又盡心救他妻子,也是各人好惡不同。
天色傍晚,穩婆去了。唐氏留一婦人,名喚素梅道:“他的丈夫隨員外出去,你可在此,夜里伏侍費娘子。倘要湯水之時,不可遲誤。”素梅隨了唐氏,到了房中,拿著鋪蓋,就在彩云床前鋪下。倒也小心服侍,遞湯送水,不用彩云分付。正是:
惟有感恩并積恨,千年万載不成塵。
且說馮吉到次日到家,聞知費娘子分娩,大失所望。所喜身子還健。密騙道:“我想產后婦人是虛怯的,其夫之事,不可与他聞知。一時若死,把什么來弄。只說別人請他蘇州游虎丘去了。安著他的心,待他健了,把甜言蜜語哄他,一家住著,朝夕送些酒食,先去結他的心,那時网中之魚,待事成了云云再娶。”馮吉道:“這話說得有理。”明日,著人送酒送食,彩云感激他夫妻二人道:“幸喜得好人相逢,只不知丈夫蘇州几時回來。”
且說素梅丈夫叫名阿魁,极嘴尖的。一日,素梅問阿魁:“費相公不知道几時回來,他娘子日夜挂念。”阿魁道:“若要回來,這一世不能夠了。”素梅惊問,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后事情盡言說了。又道:“明日晚間,還要搶他妻子進來,云云著哩。”正是:
夫妻且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
這素梅因伏侍彩云好了,彩云感他好情,私下与他一套衣服,又有几件首飾。素梅又喜彩云為人溫柔,倒十分心里喜歡他的。听見丈夫說出此事,如冷水淋頭一般,吃惊非小。阿魁叮嚀,不可泄漏,素梅道,“自然。”自己心下十分不樂,他想道:“我如今欲通知費娘子,他是女流,一時干出余事,豈不害他,欲待不說,倘員外明晚用強,這費娘子不像個肯從的,一時間死節亦未可知。可惜這般一個好人,終不然看他落局。看我院君十分怜他,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說与他知道,救他一命,有何不可。”便三腳兩步進了院君佛堂,把前事盡情說出,惊得面如土色,話都說不出了,停了一會道;“素梅,自古救人一命,胜造七級浮屠。我有理會了。你悄地里通知費娘子,只說,員外明晚搶你,進來一事,那費官人在監之事,且瞞著他,恐他一時知道,生死難料。你的哥子在江內搖船,可去喚他來,連夜送了費娘子還德清。到他家中,此事再与他道,未為遲也。”素梅別了院君,急到費家,悄悄与彩云說了這一番話。彩云吃了一惊:“緣何有這般奇事。”便哭將起來。素梅忙止住道:“院君叫船連夜送你歸去。你可快快收拾,若員外一知,插翅也難飛了。”彩云道:“一時間那得船來?”素梅說:“我哥子在此搖船生意,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,如不在,只須你管家另雇便是。”素梅忙去河口一看,恰遇正好回來。素梅忙叫哥哥:“院君著我喚你的船,連夜到德清送一親眷去,与你船錢。”那船戶道:“這等,待我收拾到來便了。”這邊彩云忙忙收拾,已傍黑了。船一到岸,費才夫妻并素梅一齊相幫搬運,收拾得更盡。彩云著素梅上覆院君,千恩万謝。著素梅道:“我官人來,且不可說什的,一時竟气起來,未知凶吉。只說我身子不健回的。我自慢慢著人來酬謝你。”兩下流落淚來,唐氏又喚素梅,送些下情酒肴道:“欲來親送,恐員外得知道不好了,改日著人來望便是。”兩下別了,正是:
鰲魚脫卻金鉤釣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那船連夜往德清進發,彩云到家不題。
且說馮吉次日打點搶著彩云,那鳳成東早早已來了。各人打點做事,只有唐氏与素梅兩人在佛堂中暗笑。那馮吉抓耳揉腮,心火不安。巴不得到晚,心中等不得,先去看看著。只見門是掩的,推門一看,淨悄悄的,便一步步踱將進去。并無人影、又走進內室,只見桌椅床灶而已。吃了一個惊,回身便走。恰好撞著密騙,道:“走了,走了,事不諧矣。”密騙吃了一惊,道:“何人走了消息?”馮齊叫齊使喚家人,忙問:“何人走我消息?”各人目定口呆。連阿魁也賴,不曾對人。說來正是:
空施万丈深潭計,那得驪龍頷下珠。
馮吉道:“怎了,怎了,空著了,害費生如何了結!”鳳城東也沒理會處,只見家人說:“縣里差人催審,在外邊坐著哩。”馮吉怨著密騙,事又不成,打這樣天大官司,如今怎了。密騙道:“事不干差,只是走了雌儿。有心如此,一不做,二不休,一邊往牢里用些銀子擺布死了老費,一邊告著他妻子,說賃屋為名,偷我資財,連夜運回,那時少不得出來對理,再施計策謀來便了。”馮吉道:“如今差人,你去回他,再遲几日來听審。”免不得吃些酒食,送個包儿,竟自去了。密騙又与馮吉道:“事下宜遲,拿些銀子到獄官處使用,著他動張病呈,弄死了他,再好謀娶。”登時馮吉叫阿魁帶了銀子,隨了鳳城東到獄里使用。
且說費人龍,那日醉里睡在監中,直到黃昏時候,方才有些醒意。此日禁子雖然收監,然見是個斯文醉漢,又不知何等樣人,獄官先分付放他在官廳上傍睡著。這一時醒來,也不知天曉夜暗,只听得耳邊廂喝號提鈴,好生惊恐。把手去摸,又不在床上,又無衾枕,寒冷起來。又不知在何所在,竟不知身陷獄中。吆吆喝喝,直至天明。坐起一看,還只說在馮家廳上,他整衣立起。
須臾,廳后走出一個人來,頭上戴著一頂四角方巾,身上穿一領舊褐子道袍,腳下穿一雙秋子蒲鞋。人龍一見,未免整衣上前施禮。那獄官姓卜,名昌,乃北京順天府宛平縣人。年將半百,只生一女,年二十歲了。因隨任來了四年,尚未有親。妻子早已亡過,只帶一房家人媳婦四口儿,到崇德縣來做官。為人耿直,他一見人龍上前施禮,他已知道是個有名的秀才,乃遜他大首拜揖。人龍回禮就座,便開口動問:“老先生此處敢是府上么?”卜昌見他還不知是牢獄,倒一時不好便說:道:“先生還不知道,請到里邊書房再講。”把人龍引進了書房,坐下道:“且請梳洗了再說。”忙分付家人送水洗面,又拿了自己梳具与他梳頭。又分付女儿秀香打點早飯。秀香見說,道:“爹爹,是個犯人,為何如此待他?”卜昌道:“你不知道,這人是個秀才,我方才仔細看他,是個貴相,不是犯法的人。況又未曾經審,未知怎的,那里不是施恩的所在。你依著我,三餐茶飯,不可怠慢他。”秀香听了這几句話,便齊齊整整的打點,請他飯罷,卜昌方說:“先生,想你雖在牢獄之中,非其罪也。”人龍听罷,吃了一惊道:“正欲動問,念小生素昧平生,极蒙垂愛,不知老丈尊姓高名,力何學生到此取扰?”卜昌笑了一笑,道:“先生,在下草芥,前程是本縣獄官,兄被人告在縣堂,昨日闖下來的。”人龍听了几句話,正是:
兩腿不搖身已動,面皮不染色先青。
有半個時辰發抖,那牙儿哈哈的響個不住,那里說得出來。須臾,又施禮道:“不知得罪何人?”又問:“不知學生是何人告發?是何事情致于下獄?”卜昌道:“這般不知,待在下往陳房里查与先生看。”他便去了。人龍想著,好生利害,竟不知何事關在此間,又想妻子不知可曉得否,正想間,卜昌取了原狀,遞与人龍看。未看之時還好,看罷了,一時手腳恣將起來,那身子軟將下去,一气便倒在椅上。秀香看見,泡一碗姜湯,著人送出來,勉強呷了兩口便道:“馮員外与學生交淺情深,初時請做《雪景賦》送本縣的。次早又渙我寫,便言以后相好往來,前日邀至后居,与一個密騙成東,二人將我灌得十分沉醉,后竟不知几時到了此處,哪有打死人的道理!又不知為什害我至此,不知怎生樣審問的?”卜昌道:“不曾審,太爺府里去了。若是審過,不知怎樣吃苦。那里遣放你坐在此間。据你說來。醉酒是實的,醉了四肢已軟,那有气力打人,況又斯文人,料不動手打人。不若且在我處食飯,待太爺回來,告一紙訴狀。如問得不妥,著人往上司去告。”人龍道:“縣尊与他交好,恐听下面之詞,如何是好?”卜昌道:“為何你知他与縣尊交厚?”人龍道:“因送圍屏賦雪,是我做的。”卜昌道:“訴狀上倒要寫出來,便不能為他一邊,侍我与你出力便了。”人龍道:“多感恩台用情,若有出頭日子,犬馬報德,決不相負。只是記念寒荊,不知怎樣,想今又將分娩,實是放心不下,不知老恩台可放得學生一去否?”卜昌笑將起來,“書生不知法度,不要說這人命關天重罪,就是些須小事,也私放不得的。設或有大分上,也直待太爺回。有的當保人,方使得的。那有私放得的!”人龍听罷,流下淚來。卜昌道:“兄且放心,自古牢獄之災,命中犯著,一日也少做不得的。”又說:“官司多一日不拘,少一日不吃。准准的該晦气,脫了自然消釋。”人龍想著道:“算命的果然說道我身有大難,死也死得的,往百里外躲避,過了百日适好。如今正在百日內,遭此大難,可見有命。”卜昌道:“算你后來如何?”人龍道:“据他說,后來功名顯達,不足信也。”卜昌道:“目今應,后來必應。自古說得好:
万事不由人計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這只得沒奈何。晚上,卜昌拿自己鋪陳与他同睡。
且說次早,秀香与父親說道:“昨夜間夢見姓費的坐在房里,須臾頭臉變一龍頭。正在害怕之間,又有風雷大作,那費生騰身一晃,竟是一條青龍,把身飛上去了。那身上一擺,把我也帶在空中,害怕得緊。惊醒來,听得縣堂上正是三下鼓。”卜昌听罷道:“不可做聲。我有道理。”
過了數日,只見一個禁子在那里叫響,卜昌听見出來,他使附耳說了些話。卜昌同禁子出去講話去了。人龍獨自一人,沒奈何取紙筆改著訴狀,只見卜昌走了進來,竟往女儿房中講話去了。有兩個時辰,方才出來。人龍也不敢動問。卜昌把人龍細看,又看了一會道:“先生,這馮吉是個豪惡,我這監中十分之中的犯人,倒有三分是他的對頭。原來先生這宗事,為著令正姿色上起來。”人龍惊問道:“老恩人何以知之?”卜昌道:“方才馮生著兩個人送我二十兩銀子,又与那王禁子五兩,要我謀死了你。”人龍見他說罷,這番真惊死了。救了一個時辰,方才轉醒道:“恩人仔細与我一言。”卜昌道:“你不可吃惊。我已有放你之策矣。”人龍下拜,卜昌忙扶起道:“令正已分娩了。恭喜生得一位令郎。馮吉竟要搶令正進去,不知何人走了消息,倒被令正逃回了。他無可奈何,如今要謀死了你,要告陷令正竊取資財罪名,定要圖他到家。我今一事同你商量,我想他陷你打死人命,料難對審,故此著我先動病呈,再后絕呈。不若先動一紙病呈,捱到年,封印之時,動了絕呈,他那時忙急之際,必定不來相驗,便好活你了。只是難于出去,怎么好?這事瞞不得王禁子的,待我与他商量。”又出去找尋禁子去了。人龍听了這番話,好生惊恐,心中十分感激獄官。只見王禁子同了卜昌走進書房,作揖坐下道:“所事不必言矣,我二人做得干淨,決不犯出來的。但只要你自小心要緊。想馮家干這等沒天理的事,報應也只在兩三年內了。他干的惡事,多得緊哩,卜老爺有救你的心,沒放你的路,想來也其事難成。看你相貌堂堂,后來是個發達的。今卜老爺年老無子,正得一位小姐,年紀也正相當,我做媒与你,做個二娘娘。這番是他的親女婿,到捱年同了小姐叫船,竟回德清,同了大娘竟上京去,到岳丈家住下,帶些銀子,到北京納了監,科舉起來。靠天若得出身,報仇有日。得了官時,不可忘我的情。”人龍忙謝道:“豈敢。這活命之恩,豈敢有忘。但小生萍水相逢,蒙卜恩人如此厚德,也當不起,怎好又望著小姐這般事來。”王禁道:“實不相瞞,因小姐夢了一個吉夢,我再三說合,故此應承的。若不如此,我們都不管。”人龍道:“既如此,恩如山斗。稍有寸進,犬馬相酬。”王禁道:“前日進監,只有我見。若是次日,也做不來。非惟死中得活,又得了一個老婆,這叫做逢凶化吉,遇難生祥,后來必定好的。”卜昌取通書一看,“今日是個吉日,諸凶皆避,就今晚成親便了。”即時分付家人,整備應用之物。俱停當了。人龍道:“蒙岳翁大恩,頂戴不淺。但小婿并無一絲為聘,何以處之?”往袖中取出扇子,上有白玉鴛鴦墜二枚,解下道:“微物表情,尚容補聘。”卜昌收了進房,与秀香藏下。到晚上悄悄的完了親事,留王禁吃酒。卜昌送一封花紅禮与了媒人。
恰好次日知縣回衙,投文時遞了病呈。至二十日封印,卜昌恐堂上疑心,自己上堂,遞了絕呈。知縣看道:“果然死了。”卜昌道:“是。”知縣道:“會有親人領尸么?”“親人有了,未。曾具領呈,不敢發出。”縣官道:“年畢了,待他領去罷。”卜昌點了一頭出來了。到了衙中,十分快活道:“事不宜遲。”著家人叫下船只,發了行李,先放在船中,叫了王禁,喚下兩乘女轎,傍晚開了獄門,一竟抬出衙門,一道煙去了。卜昌送到船中,把到北京親友的几封書札,又道:“明年大科,賢婿切不可錯了場期。老夫明年三月已滿,可与我往吏部里見一書辦,已有書在這里了。”分付完,兩下別了。他分付開船。往德清進發。
且說彩云,朝日望著丈夫,求神問卜,展轉心疑道:“傍年了,為何還不回來?”十分煩惱,直至除夜,他苦苦咽咽,在房中吊淚。只听得費才叫聲:“大娘,相公回了。”歡喜得彩云拾得寶貝的一般,忙走出來。兩下一見,都哽咽起來。這邊走過,秀香朝上見禮。彩云忙問:“這是何人?”人龍說:“一言難盡。這是我救命的恩人。說起話長。”道:“停會与你講罷了。”登時打發了船家。到晚來分歲之時,把酒醉到監事情,一件件說得明白。彩云立起身來,把秀香請在大首施禮:“原來恩人之女,奴家情愿讓做姐姐。”秀香說:“豈有此理。爹爹原命奴為小星,焉敢越禮。”人龍道:“你二人性格溫柔,料后沒什醋意,姊妹稱呼便了。”秀香小三年,以妹子稱之。次早,家人使喚婦女一般叩首賀節,沒甚大小。人龍說:“事不宜遲。馮吉為人狠毒,趁早雇船北行。倘若遲延,禍生不測,悔之晚矣。”彩云說:“正是。”著費才雇船,直到京師,仍帶費才夫妻并奶娘,共夫妻与儿子七口起身,家中分付管家料理,所有金珠細軟,盡付箱中。新年初三日,燒紙開船,七個人一竟去了。自古:
清酒紅人面,財帛動人心。
不期下行李之時,早被強盜見了。那盜乃江湖大盜,渾名水里龍,有一身本事,千斤力气。凡遇一只船內有十余個客商。他獨自個一把刀立在面前,這些客就送与他了。江湖上說起他,也都害怕。這日不小心,被他見了,能得几個人,他那里放在心上。恰好船行到崇德,過去石門地方,是未牌時分,夫妻們正在那里吃酒,彩云說及唐氏与素梅前后好處,船是离岸有三四尺的,只听得船頭上一聲響,那船側了几下。人龍開出艙門一看,好一個大漢,滿肚皮疑是馮家使來的刺客,便深深打躬道:“請艙里坐。”水里龍見他這邊一個斯文待他,把刀也不拿出來,就進中艙。其余男婦,惊得后稍躲避。費秀才斟了一杯酒,深深作揖奉去。強盜笑一聲,接來吃了,他又斟上一杯,如前送上。強盜接了酒道:“書生莫要如此待我,有酒待我自吃罷。”便坐下大杯吃,并無話說。人龍取酒,他又吃。將至半酣道:“秀才,我前日見你箱中有物,隨你已是兩日了。你好不小心,我今日不拿你的,前邊去還有人取你的,這頭還留下牢哩。我問你,因什要緊新年里赶船赴京?”人龍見問他,方知道不是馮家使的,便坐下又送酒与他吃著,便將算命的直說到為此往京逃避。強盜听罷,大怒道:“馮吉豪奴,這般可恨,有日撞著我,休想饒他!”道罷,立起身來,拱拱一手道,“去了。”人龍一把扯住,跪下道:“壯士,你方才有意而來,今竟自空去,豈不怪我,前邊性命難保,可怜我夫妻都是含冤負屈的,若前邊死了,做鬼也不瞑目。求壯士取了金珠,怎生留得記號,得前途無事便好。”強盜扯起了秀才道,“几乎忘了。”忙取紙筆畫了一條青龍在水盤旋之勢道,“你可貼在頭艙門上,日司便無事了。如黑夜不見之時,你說水里龍貼在艙門上的。他自然去了。”道罷。竟上船頭,把身子一跳,大踏步往岸上去了,夫妻重新走來道,“膽都破了,又是這強盜好哩。遇了惡的,如何是好。”一路上去,果然平安。
到三月內,方到京中。人龍雇了牲口,問秀香說:“你家住在何處?”秀香一一說明,隨上岸去尋了宗族。有了住宅,把家眷什物俱進了城住下,往吏部各處下了書札,速央人往國子監納了監,便掙坐書房勤讀。不覺秋闈將至,納卷入場。到八月廿六揭曉之時,已中九十一名。三夫妻快樂,不必言之。恰好到九月,卜昌已离任回京,大家歡喜,擺下一桌團圓酒,歡喜不盡,不覺春場又近,人龍又猛讀多時,會試中式,殿了三甲進士。吏部觀政三月,選在鎮江府丹徒知縣。他有了憑,接了卜昌一同赴任,一路上滿心歡喜,他想道,“几年之間,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,馮吉強惡一定難饒了。那鳳城東活活打死他,只是唐氏,素梅二人大恩要報,王禁子著實報他。”
一路行來,又是丹陽地方。一縣人役早已接著,擇日上任。免不得參謁上司,答拜鄉紳,忙了月余,方得理事。把上司未完事件并前任舊卷一一的問斷明白,百姓無不感恩。
一日,前任未結的一樁事,乃是殺人強盜于上年八月內在揚子江內殺人,當時即被官兵捉獲,送到本縣尚未成招的。分付提牢吏即時取來,見一個強盜出來,跪在地下。問道:“你叫什名字?”強盜說:“名王立。”問說:“你殺人可有對頭么?”“有。”“可有刀么?”答道:“有的。”問,“你一人怎么為盜?可有余党么?”答曰:“只得一人。小的那日原不為劫財殺的。”問曰:“為何?”答曰:“小人上年正月初五,在石門鎮上,欲劫一個秀才金帛,上他船時,秀才十分恭敬。小人怜他怯書生,吃了他几杯酒,他把一胸的冤恨,細訴与小人知道,此時也要為秀才出不平之气,故此打听得仇人出入,直隨他到了揚子江上船殺的。只得小人一身是實。”知縣又問他:“仇人往于何處?姓甚名誰?”答曰:“住在崇德鄉間,叫名馮吉。”人龍早已曉得了,大堂上怎好認得強盜。又說:“你這些為盜的,都有混名,你可有否?”答曰:“小人混名水里龍。”知縣道:“為人報仇,乃是俠客,又不得財,又無對証,況一人怎生為盜。’’又問:“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么?”答曰:“小人一時起意,不曾問得姓名。但初三日下船,所在是德清縣城外,小人認得。”知縣道:“既有在處便好查訪。如果真情,后來放你。那日馮吉身伴有人跟隨么?”答曰:“有一人,小的一上船,他已先跳在江里去。死活不知道。”知縣分付帶起,依先坐在牢里去了。
退堂進衙,請了丈人,并二位夫人一齊坐下。把水里龍一事,從頭至尾一說,三人一齊快活道:“為你殺死仇人,明日快快放他。”人龍道:“且再遲些,恐一時放去,上司知道,說我縱盜。我已有出他審語。再遲一月,方可放他。”
光陰迅速,又過了一個多月,分付提牢吏,把強盜王立取出來。須臾,跪在下面。知縣便道:“你上來,那德清秀才,我已著人查訪,果有仇人馮吉。他還講有個鳳城東,倒是個主謀,為何放過了他?”答曰:“老爺青天,小人直說。小人故雖為盜,實有俠腸一般。一般見孤苦的小人,肯怜借他。因那秀才受冤,心實不平。小人也与同伙人于上年二月已分付過,遇此二人代我殺他。后至五月端陽,那鳳城東他在馮吉家吃酒,至黃昏出門,被伙計先殺了。不瞞老爺說,那馮吉家中九月間,已知馮吉殺滅了。他妻子唐氏,又是善人,不管閑事,先被家人偷盜,后來這些占田產的人被害的,共有數百家,竟大家約日會齊,把內囊搶得精光。房屋放火燒了,田地都被占去了,家人盡數走完。那唐氏后來沒住處,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。只得一個家人媳婦,隨他出家。”知縣道:“我聞知馮吉豪惡如虎,今已報應,倒也虧了你。如今放你,為人除害,是個好人。但放你去,恐又為非,則上司罪我縱盜,亦肯指天為誓,放你去罷。”答曰:“小人心直口快,斷不敢負老爺釋放之恩,敢累老爺哩。小人家貲也不少,斷斷不為盜矣。立誓倒不足取信。”縣官道:“料你直人不敢為非矣,去罷。”水里龍當堂磕四個頭,竟自去了。
人龍退入私衙,把水里龍說殺密騙,散家緣,唐氏出家,一番話說与丈人妻子說了。喜的是馮鳳二人殺死,苦的是唐氏沒有住場。知縣說:“這個不難。”次日升堂,討一只浪船,差一名甲首付五兩銀子,“可到崇德馮家前村尼姑庵中,接取唐氏院君,再問素梅消息。他問你何人差的,你說德清費夫人,感當年你看顧分娩情由。一定要他起身同來。”甲首應承去了。不須半月,唐氏同素梅已到了,報進衙去,即開門請進。兩位夫人迎接,各各施禮,彼此感謝一番,整酒相待。次日,著就原差甲首,复到崇德縣中牢里,尋禁子王元到來。不期王禁死已半年,有一子王一,甲首請了他來,到時通報,開衙接進,卜昌說道:“可惜你爹死了,不然費爺正要看重著他。”遂設席相待。住了几日,不想正是唐院君齊頭四十歲,人龍設上壽。次日,送王一官俸五十兩而別。
其年,欽取人龍補戶部主班,漸升至兵部侍郎,儿子費廉已發高科矣。忽一口,坐堂,見一個把總手拿手本進來參謁,上寫著新授直隸松江府沙州把總王立稟參,侍郎把他一看,正是水里龍,道:“你認得我么?”王立道:“似有面熟,一時想不起。”待郎道:“丹陽知縣放你的,就是我。”王立抬頭細認,叩頭下地,“那日若非老爺釋放,焉有今日。”侍郎道:“那船中秀才亦是我,若不是我,誰肯放你殺人罪犯。快請起。”置酒私宅請他,岳丈兼儿子一同陪酒。后累荐王立,官至總關總兵。費廉中了進士,秀香生二子,俱登高第。卜昌壽九十,后本宗立嗣一子,侍郎加厚待之,俱昌盛累世了。
總評:
馮吉起意非良,密騙怀心太毒。思圖艷質,謀害鴻儒,非獄主之提攜,竟沉淪牢獄。二凶授首綠林,万貫銷熔紅焰。水里龍巧遇蘇鱗,唐院君施恩得報。恩怨皆酬,禍福有命。